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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ie Lee:人间一片云

2025-02-20 来源:V中文版
我们邀请了具有前瞻性的创作者——Howie Lee(李化迪)。Howie Lee是电子音乐领域的先锋,他的作品通过数字技术和音效的创新,探讨人与科技的关系以及未来感知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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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波波

见到Howie时,他刚从欧洲回来,除了“欧洲所有的中餐都变得跟国内一样”这一最重大的发现,他也察觉到一些没那么重大的现象。比如在欧洲的音乐演出里,观众对音乐的关注程度令人惊叹。再往前,Howie完成了他的最新巡演“波——波——波”,他发现把一个字重复三次,它好像就会变得比较重要。这是他的某种小小“伎俩”。在官方的宣传文案里,三个波被描写为分别代表“声波、视觉波、光波”。但对于每天打坐、时常翻开《道德经》的Howie来说,“波”显然还有着更丰富的意涵,并最终去向语言不可抵达的地方。

或许对于Howie来说,“波”更像是生活和生命本身。他出生在军队大院,从小听着苏联战争音乐和姥爷的“香功音乐”长大,6岁开始练习电子琴,中学时开始接触西方的摇滚乐和电子乐——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Howie的音乐地基是繁杂又荒芜的。2011年,Howie与Sulumi、Guzz、Billy Starman一起成立了派对团体“Do Hits”,在彼时北京刚刚兴起的电子音乐场景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随后,Howie前往伦敦进修声音艺术专业。从伦敦“师夷长技”归国后,Howie响应国家号召(Howie语),投身于将东方民族元素与低音音乐相结合的战略工作中。在2015年春节期间,他发布了remix(混音)曲《金蛇狂舞》 (TRAP FLIP),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新年贺曲与电子trap(陷阱音乐)节拍嫁接,让许多中国电子乐迷的年夜饭变得更香了,也让Howie真正进入了大众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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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年末,Howie发表了自己的首张全长专辑《木屮山出》。在这张大多数人念不对全名的专辑里(第二个字读作chè),Howie开始搭建其宏大繁复而充满东方情结的音乐美学。随后的时间里,Howie保持着基本稳定的音乐产出,发表了《天地不仁》《某种武器》《鸟岛》等多张专辑。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些专辑似乎都是在所谓“东方化电子乐”这一体系下的不同程度、不同位面的探索。然而,在Howie看来,“东方音乐”的概念其实并不成立。“中国音乐的脉络已经断了,就像被国家收编的百年老字号,它看起来好像那么回事,但实际原来那东西早就没有了。”这种音乐上的无根性,让Howie将自己的音乐创作归为“野路子”。“谈传承没有什么作用,还不如踏踏实实搞点新东西。”

于是,在Howie眼中,音乐似乎开始泛化了,它不再是系统的、可习得的技能(至少不止是),而更像是某种通神的体悟。既然它无可传承,那便只有吃好每一餐饭、喝好每一水、走好每一步路、过好每一刻的时间,然后等待音乐之神的降临。Howie说:“我的演出就是一个正弦的波,所有的时间都从第一个波之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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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巡演名称里的三个波究竟代表什么?

Howie:一场表演看起来好像我是表演者,但实际上每一个人的专注力都很重要。比如这次我去欧洲看一场演出,发现观众的心力甚至比表演者都要重要。在中国很有意思,燥的人特别燥,如果不是摇滚这种东西,压不住这些人,他们也不想要一个精确的东西。但这种聒噪时常又是有趣的,比如深圳这一场,我听到一个人一直在我旁边说话,离我很近。OK,我关注到他了,也发现他其实不过是我内心的噪音而已。就像你家邻居装修,你就是睡不着,但是你要真能睡着了,你也就听不见了。

你越关注他,他的声音就变得越大,这就是“波”的意象。我影响你,你影响我,所有人都在一个场景里面,这对于人们很重要。

就像大家共同来形成一个场,场与场之间也会有一些区别。

Howie:区别很大。不过欧洲观众的那种“专注”有时候也挺虚的……有些演出,我觉得不怎么样,但他们也在那儿使劲看、仔细琢磨,津津有味的,这就有点孔乙己的意思了。

那要说人本身的生命力,是不是反而国内的……

Howie:不太一样,国内感觉有生命力的人是真的特别有生命力,但没生命力的人又特别没有。欧洲相对平均一些。

海报上的三个波字分别用了三种颜色,金色、黑色、白色,有什么说法吗?

Howie:没什么说法,你可以帮我编一个说法。

这次巡演你还用了一个传感器,来实现身体姿势和音乐、视觉的对应。

Howie:“身体音乐”是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至少从15年前我就开始做这件事。其实你看一个乐团指挥,他做的是同样的事情——通过手势来控制音乐,只不过他们是用肉身,我用的是电子。我多多少少对这种魔法性质的东西比较感兴趣。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舞蹈,它们都是一种电信号的控制,所以本质上我从来不觉得音乐和舞蹈有什么区别。

可能最早音乐和舞蹈也都是用来通神的。

Howie:音乐如果不通神,那就别玩了。很多人就是看一个谱子来演奏音乐,可谱子只是引导你去的媒介,不是你真正要去的地方。音乐帮助你的是什么?它帮助你进入自己。

这次巡演跟飞儿乐团的前主唱詹雯婷一起合作,你们的合作状态怎么样?

Howie:我们的状态就是她想干吗就干吗,反正跟她在一块合作也没什么压力,当然前期在一起也有简单的排练。她有一些粉丝是巡演每一场都会去,挺有趣的,跟我的受众不太一样。不过无所谓,反正来的都是客。

巡演过程顺利吗?

Howie:说顺利也顺利,不顺利也不顺利,但很多东西我没法选。在国内最大的历练就是,有时候无法想象,我怎么能在这个地方演呢,但最后也演了。现场永远达不到你预期的条件,但你要面对和处理的就是这件事。这东西玩的就是一个气场,你的能量在那儿,根本就不用说话。你想象一下,John Lennon到一个地方,他不用唱歌,坐在那儿就行,一样能镇住所有人。但你有人家那本事吗?没有。

你不会做什么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事儿,也不会做什么低于你的事儿,大概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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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神奇,也很生活

Howie最近发布的一张专辑叫作《在卓玛吾萨岭》,查看专辑的曲目列表,你就会意识到这张专辑与藏传佛教有关。整张专辑充满了僧人吟诵唱经的采样,这些都是Howie在一间寺庙自有的录音棚里录制的(没错,寺庙也有自己的录音棚)。2022年,正在大理自驾游的Howie通过朋友介绍,参加了一个艺术驻留项目,在青海的一座寺庙里与年轻的僧人们同吃同住待了10天。在此之前,Howie虽然对藏传佛教有过一些基础了解,但接触不深,也未去过西藏。回顾这段时间的经历,Howie的结论是这一切很神奇,也很真实。

“这座寺庙并不是一个对外开放、人们可以进去朝拜的地方,它其实更像一座学校。”在这所“学校”里,Howie接触到许多年轻的僧人,他们大多从小出家,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寺庙,但对一些流行文化却十分熟悉。他们会在一起讨论“新说唱”节目里谁的rap更炸裂,晚上下课以后会聚在一起玩王者荣耀。有一天,Howie和其中几个经常在一起的小伙伴聊天时,其中一位僧人突然问他:“哥,你认识王嘉尔吗?”

音乐当然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到了寺庙的第一天,Howie就带着音箱来到他们的经堂,捣鼓了一些音乐出来。当音乐响起时,Howie明显感受到经堂里的气氛有所变化,僧侣们的声音变大了,并且有意地与音乐形成了某种配合。平日里,有几位僧人喜欢到Howie住的小屋串门,其中一位名叫桑东。Howie教了他一些音乐制作的技巧,如今桑东已经开始用电脑创作自己的音乐了。而在寺庙自有的录音棚里录制采样时(据Howie说,该录音棚的设备还相当先进),Howie其实并不知道僧人们唱诵的具体内容,但似乎这些也并不重要,音乐或声音本身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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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真正制作这张专辑时,已是回到北京半年之后的事情了。而与一般人理解的佛教音乐不同,《在卓玛吾萨岭》的听感与“出世”“超脱”之类的词语相去甚远,其中充满了密集的节拍、地下甚至暗黑的氛围。总而言之,它不大会出现在寺庙,倒是更可能出现在夜店和舞池中。一方面,Howie希望纠正很多人对藏传佛教“出世”的误解,“藏传佛教非常讲究在现世、在红尘里修行,它本身是非常入世的”。另一方面,这种音乐风格的倾向也与Howie当时重回俱乐部的生活有关。

在此之前,Howie其实已经离开俱乐部很长时间了,对于习惯夜卧早起的Howie来说,俱乐部的作息时间已经令他不太适应。但新冠疫情暴发后,很多选择被削减,Howie反而感受到某种自由,并因此产生了回到俱乐部的欲望。“那时候太想燥了!”之前要做一个现场演出,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准备,但当Howie回到俱乐部之后,一切都变得更加简单,“我不喜欢提前好几个月去计划一场活动,所以俱乐部这种三天一场活动的方式也挺好”。Howie似乎有意地让自己回到更加直觉、本能的方式,而正如他上面那句话——神奇和生活,也许本身就是世间万物本质上的一体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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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亲身接触到寺庙里的僧人,与你对寺庙原本的设想有反差吗?

Howie: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差,一切都挺自然的。密宗的僧人个性都很强烈,而且非常好相处,他们大部分人的状态都很松弛。

正式开始制作《在卓玛吾萨岭》时,你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

Howie:说实话,做音乐的时候,我感觉怎么着都做不出那样的东西。所以其实最后做出来的作品确实很一般,很普通。只能说沿用了我一些应该使用的手法,但离我心里真正想要的效果差得特别远。因为我感觉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我想要的那种音乐,你懂这意思吗?就像你在雕刻一尊佛像,怎么刻都觉得不够传神。但时间到了,也只能说:“OK,就这样了。”

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脑子里其实有更接近那种佛教体验的想法,但难以完全呈现?

Howie:其实甚至脑子里都没有。我感觉我要表达一个东西,表达给谁很重要。所以现在这个音乐可能更多是给听俱乐部音乐的人听的。如果要给更多人听,我感觉还没到那个契机,这不是我现在能完全做出来的东西。

所以更多的原因其实是你觉得自己也还没到那个状态。

Howie:我自己和我所处的外界世界都还没到那个状态。

那你现在有新专辑的计划了吗?

Howie:我一直在写,去年已经写了一些新歌,但说实话,现在想做一首新歌特别难。因为很多东西已经被做过了,就不想再重复。所以我更多是在等待,让这些歌自己慢慢成型,自然地被创作出来。

有些歌其实是AI生成的,我会把它们拼在一起,再加上一些自己的创作。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其实一点儿都不简单,反而很麻烦。我的工序很多时候都很麻烦,很烦琐,但这种烦琐本身就是我喜欢的一个事情。

你之前说过你的音乐风格是极繁的,但在当下这个环境里,极繁就是极简。能详细谈谈吗?

Howie:我非常不自信,所以我必须把所有东西都给你,就像招待客人时,菜必须全都摆满。如果一张专辑就像一个行李箱,我喜欢在里面装进特别多、特别丰富的内容。别人可能装23公斤,我的箱子就得装178公斤,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我觉得这繁复的工序和多样性正是它的魅力所在。让我做一个简单的东西,我也可以做到,现在有些演出内容就是很简洁的。但对于发行的专辑,我有一种惯性,喜欢保留那种复杂性。

文化本身也是这样。现在所有文化都在融合。像青藏高原,你以前只能看到高原的花和树在生长,现在你再去看,各种来自汉地、欧洲的元素全都混杂在一起,它变得极其丰富,但这种丰富又是自然长成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极繁也是极简。

但你工作室里的音乐制作设备其实还蛮简单的。

Howie:我不喜欢用太复杂的设备,因为我的电脑操作已经足够复杂了。复杂的设备不方便携带,而我经常出门,也没什么收藏设备的癖好。对我来说,结果才是重要的,生成过程倒是无所谓。用哪个琴、哪个设备都没差别,关键在于你进入创作状态。

那些模块合成器之类的设备就像一座大山,背着它只会拖累你。我见过不少拥有大量模块合成器的人,但很少有人真正用它们做出好的音乐。就像你拥有八十辆跑车,每天纠结开哪辆,却忘了目的地在哪里。其实,任何交通工具都能带你到达彼岸,重要的是去向,而不是工具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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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住坐卧皆是禅

从1991年到1994年,村上春树耗费四年时间撰写了一部长度颇为惊人的小说《奇鸟行状录》,其中一段情节讲述小说主人公冈田亨在寻找失踪妻子时,邂逅了少女笠原May。本该上学的笠原May每天为一家假发公司打临时工,从下午1点到4点,端坐在和光前的地铁入口处,唯一的任务就是观察人们的头发稀疏程度,并将其分为“梅”“竹”“松”三个等级。在与Howie Lee的对谈临近尾声时,剃了光头的他提到小说里的这个场景:一个人反复地坐在同一个路口,重复一件“无聊”的事情,最终形成一种Pattern——“世界就是这样,你往哪个地方看,你只要看进去,它就会产生变化。因为这变化其实就在于你内心的摇摆。”

在另一段播客里,Howie讲自己去关注一片云,“最终观照的是自己的自性”。在北京,Howie住的地方离市区有一定的距离,他似乎在有意地划下一道结界,用自己的方式来抵御现代社会的焦虑。然而当他谈起音乐时,他依旧抱有某种朋克式的愤怒,“中国没有严肃音乐,在中国你如果想做严肃音乐,只会让你看起来比别人更加板着脸而已”。在他看来,类似新裤子这样的乐队只能叫作民谣,与电子乐没什么关系。而AI的进步只会让粗糙的音乐变得更粗糙。至于自己,“最终等到我岁数更大的时候,我不会再做那些复杂的东西,我会成为一个像刀郎一样的人”。

说实话,挺让人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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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你隔一段时间就会翻出《道德经》重读,你是怎么理解这本书的?

Howie:我觉得《道德经》讲的道理很简单,比如你要装东西,就需要一个空杯子,只有杯子是空的,才能装下新的东西。同样,如果你的心里装满了东西,就没法再容纳更多。只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你才能看到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讲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如果一个人还在是非、对错的二元对立纠结中,那么他看这本书是没有用的,也不需要看。一旦你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的“对”或“错”,不是像计算机那样由0和1构成的,你就明白了。这时候,道理也没法用语言说明白,只要心里清楚就够了。

是有某个时刻让你一下子知“道”了吗?

Howie:其实,说我知道和说我不知道,是一回事,没有任何区别。你知道禅宗里的一些公案吧。所谓的禅宗,就是别人向你提出任何问题,你都不能简单回答“是”或“否”,而是你要扯出一个别的内容来回答。但这本身也是一种训练,让你保持在一个不断变化的状态里。因为别人向你提出的问题,你必须要立即迅速回答,如果你陷在判断之中,回答出“是”或“否”,啪!一棒子就打到你头上了。

那你现在还有要解决的问题吗?

Howie:行住坐卧皆是禅,说白了,能把吃喝拉撒做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比如吃饭,很多人都吃得特别快。其实,好好吃一顿饭,好好喝一杯水,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出品:李晓娟 / 监制:滕雪菲 / 策划:蘑菇仙 / 摄影:左多寶 / 撰稿:九酱 / 妆发:程飞寻 / 造型:Jade / 摄影助理  蓝鲸 / 策划助理  Scarle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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