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三句话来介绍你自己,让读者快速get陈十三是谁,好吗?
陈十三:我画油画和壁画,我修复传统建筑,同时我做钟表。
可以透露一下“陈十三”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陈十三:“陈十三”是我画涂鸦的名字,Chan13。这个tag的由来首先是因为涂鸦者的名字都是名字和数字的组合,比如Taki183,我也不例外;而之所以取数字13,是因为我从2013年开始只画中文。
“哈佛大学建筑学博士”和“街头涂鸦Writer”这两个身份的连接点,是在于对城市建筑立面的凝视吗?
陈十三:首先我个人可能并不接受凝视这个提法,因为这里暗示了一种福柯式的权力错配。在我看来建筑学和城市艺术没有上下位之分。我个人会认为,涂鸦在城市环境里,是一种后现代都市自发的行为。涂鸦就像城市的刺青,它让同质化的城市角落变得异质化,也就是“不一样起来”。
你目前为公众所熟知的身份是一名艺术家。来自多年科研训练的、学者式的严谨态度,和艺术创作的、稍纵即逝的灵韵和奇思,会有矛盾的时候吗?
陈十三:其实不会呀!我真心觉得我做的事情都是我喜欢的,以至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心。但是我很喜欢你提到的“矛盾”这个概念,因为我特别喜欢不同的内容在我生活、思想和行动上的并置。我很享受这种相互对冲的东西同时存在时的微妙平衡。
汉字是你作品中的主角,你是一个从小写字好看的人吗?为什么喜欢以各种汉字为题材?
陈十三:是。我非常喜欢写字,中文英文都是。我最近几年痴迷的是瘦金体。我其实以前是写英文的,在08-13年,那时候我的tag叫mora,是韩语里“不知道”的意思。后来我觉得我是中国人干嘛不写中文呢,于是就写中文了。
在你的建构文本系列作品中,那些汉字的空间架构、拆解、重组、透视等等,完全是用你的大脑、眼睛和手来完成吗?会使用软件工具或AI吗?
陈十三:是的,其实我作品里几乎所有体块的透视关系都是“错误”的,它们并不能用任何建模软件制作出来。它们只是看上去有透视关系,但其实他们的透视是混乱的,我的透视只为平面绘画服务。暂时没有任何软件工具可以辅助。
建构文本系列 ,《对超新星的缅怀》
建构文本系列 ,《自有鸿儒为我辩经》
建构文本系列 ,《揣着希望装糊涂》
你的油画 / 版画作品会用到哪些综合材料?新英格兰系列中用到了玻璃渣、铜丝、铜屑等等,很好奇这些材料的用法是什么?
陈十三:油画其实通常不会用到太“综合”的材料,还是以布面或者木板为基底,上施以脂溶性涂料。我有时候会在油画颜料里拌合一些粗砺的骨料。
新英格兰系列中用到的玻璃渣、铜丝、铜屑等等是为平面绘画增加不同的机理效果。
Neo-England
Cambridge
剑桥
Oil, Silica Sand on Canvas
硅砂,布面油画
Neo-England
Northend Peacock
北角孔雀
Oil, White Corundum and Brass Filings on Canvas
铜丝,白刚玉,布面油料
Neo-England
Harubashi
酥糖
Oil and Alundum Grain on Canvas
刚玉粉,布面油料
Neo-England
Itinerary
行程单
Oil on Canvas
布面油料
Neo-England
Sherwood
谢活
Oil, Cullet Glass on Canvas
玻璃渣,布面油料
《金角,银角》、《夏至 - 1 , 0 ,1》、《南国三角1,2,3》这些作品中,更是引入了阳光和风雨的参与,为何会想把作品交由烈日暴晒、暴雨冲刷?
陈十三:我想用绘画记录时间。涂鸦就是这样,它在城市环境里就是这样随着时间和气候缓慢风化。
金角,银角 Cornuaurum, Cornuagent
金角,银角 Cornuaurum, Cornuagent
夏⾄《-1》
夏⾄《0》
夏⾄《1》
南国三角《1》
南国三角《2》
南国三角《3》
绘制大型室外涂鸦壁画时,会先在建筑立面上打底稿吗?花费时间最长的一幅室外壁画是什么?
陈十三:我会做一些底纹,然后再上去画。这个比较难用文字描述,我画的最大的一个图是最近在上海画的一面墙,画了两个礼拜,一共七百多平米。
以你的名字为创作题材的“陈十三系列”年年更新,从陈十三2015到陈十三2024,似乎是一个从具象到抽象,又回归具象的过程。这个系列的流变有怎样的内因和外因?
陈十三:诶?真的吗!我其实一直觉得我画的东西挺抽象的!不过今年的那一幅大壁画确实加了一些具象的花鸟元素。因为我得照顾城市居民的视觉体验,他们至少是能一眼看明白我在画什么。
陈十三 2024
室外涂鸦创作,美国,泽西市,2024
陈十三 2022
壁画创作,中国,广东广州,2022
陈十三2020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广东广州,2020
陈十三 2019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浙江杭州,2019
陈十三 2018Ⅲ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广东珠海,2018
陈十三 2018Ⅱ
室外涂鸦创作,意大利,米兰,2018
陈十三 2018Ⅰ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浙江杭州,2018
陈十三 2017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浙江宁波,2017
陈十三 2016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浙江宁波,2016
陈十三 2015
室外涂鸦创作,中国,湖南长沙,2015
你的身份和标签可称为“BUFF叠满”。独立制表师这个高门槛buff是怎么叠的? 经历了多长时间的学习和实践?会在制表过程中加入中国古建筑和传统绘画的思维吗?
陈十三:我其实是修表入的行,我很喜欢古董表,收集了很多。然后我发现有些表毕竟很老旧了,不修复就跑不了。但是如果发出去修,那些人拿着不是自己的表就不会认真给你修,我也不放心,就开始自己学着修。这个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教我修表的师傅。于是我们就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然后是表厂,一起做表。
表和建筑在我看来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哦。表是把立体的运动压缩成平面,而建筑是把平面的图形变成立体的空间。
作为潮州传统木建筑营造技艺传承人,可以简单科普一下潮州传统木建筑有何特色吗?你的毕业论文中也涉及了中国古建吗?
陈十三:我毕业论文有一个章节论述潮州木工匠派。
潮州的建筑,从何说起呢,我觉得很难一两句话展开。举个例子吧,我觉得潮州的建筑是比较完整继承前工业时代中国民间大木传统的一个地域性建筑谱系。这个和潮州的宗族文化强相关。潮州传统木建筑往往以宗祠为中心,围绕宗祠形成聚落。这种布局方式不仅体现了潮州人民对祖先的崇敬,也强化了宗族内部的凝聚力。宗祠的建筑规模和装饰水平往往也反映了宗族的实力和地位。
毕业之后的人生走向符合你的预期吗?你是一个会经常思考和自省的人吗?
陈十三:讲真,没有。我自问其实是擅长做科研,但是我不想变成学术牛马。我毕业时问我导师,我要不再去读个博士吧?老头说你这是在pushing things away. “放下一切刻意的计划,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对于你来说可能很难,但你可以试试。我不建议你读第二个博士。这么多年来,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学生,我不认为你还需要学习如何思考。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足够了。你们东方人不是常说‘为无为’么?你要学会放下人为的计划。做任何人为的计划意味着你要寻求参照物,不管是人还是事,你都需要参考。而像你这样的人,很不幸地,没有任何人和过去的事能供你参考,你能做的只有拥抱命运,而不是把事情推到一边。”
我通常会想“我不要做什么”,“最好别成为怎样的人”。于是我如是想:达则做个正常人,穷则尽量做个正常人。正常包括但不限于思考、反省,对自由及其边界的确认、捶打、开拓、斗争;斗不过就在心里骂它,可以躲可以逃,可以黑夜中甩出一记闷棍,可以扯头发挖眼睛踢裆;但不要推屁股,不要托大脚,不要指鹿为马,不要顺风接屁,不要摸着发黄的旧相片红了眼睛。
“所有地方都是遗址”、“没有日子不着痕迹”、“未来在近地轨道不远处”等值得玩味的作品名字是如何诞生的?将来考虑在写作这个方向上也叠个BUFF吗?
陈十三:啊哈,其实我会想蛮多的。比如“未来在近地轨道不远处”。
记得当时是翻刷一部我很喜欢的动画电影。只是因为在b站上看到有,就忍不住又刷了一次。已经忘记是第几遍翻看了,故事情节很简单,就是一群宇航员历尽千辛万苦把自己的同伴送上同步轨道的故事。
几天后,我也忘了是哪天,反正是某天独自在查尔斯河边舀着冰淇淋散步时想到了这个主题“未来在近地轨道不远处”。
我其实还蛮喜欢写作的,但是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所以我目前还是更喜欢读书而不是自己写。我几乎每天都在看书。展开来讲就是我深知学术写作和文学写作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但是我其实很喜欢文学,在阅读上口味也比较刁。我大部分时候在读各种各样的小说,中文西文,只要我能读懂的我都会尝一下然后判断要不要读下去。我个人认为,人物塑造是很难的(这也是我喜欢读小说的原因)。
读小说其实是在尝试不同的人生,是在丰富自己的人生体验。而当一个人的人生体验足够丰富时,他就可以开始输出了。我欣赏那些厉害的文豪,他们擅长构建群像,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王尔德,华语文坛的有林语堂以及梁晓声。我经常在想,这些人的内心是有多么丰富,对人性观察得有多么精微,才能塑造这么大一场群像戏。哦对了,我其实也喜欢刘慈欣、阿来和王小波,他们是浪漫的现实主义者。除了群像小说作品,我也喜欢个人哲思深刻的作品,例如毛姆、萨特和海明威。尤其是海明威,他的写作风格是我在学术写作上尝试模仿的,诚然截至目前尚未成功。
文字系列,《没有日子不留痕迹》
文字系列,《所有地方都是遗址》
文字系列 , 《未来在近地轨道不远处》
自己当下的状态,请用三个关键词来概括一下。
陈十三:Que sera sera (西班牙语,意为顺其自然。)
未来10年,请说出三个想实现的目标。
陈十三:我想保持健康的身心状态;我想画画,一直画;我想买一个大厂房,中部是车库,两端是我的卧室,画室和修表工作室。
给我们讲一个自己的亲身小故事吧,以前从来没对公众讲过的,你认为对读者来说,有意思,或有助益的,又或者,仅仅是你想讲的。
陈十三:那我分享一个关于我涂鸦团队队友的故事吧。涂鸦者经常抱团一起画东西,涂鸦者基本上都能算是互相的“志同道合”,然而团队成员是一群比志同道合更合拍的好朋友。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和队友一起画画更让人身心愉悦的了。我有个队友,叫Acroe,是Jersey City的all-city-king(画满全城的老OG),他是个妙人。我经常找他画东西。
他正筹备新一期的个展,他想和我cross-over地画一些作品。于是我在纽约和Jersey待了一段时间,天天除了画canvas就是画街。他的工作室是一个南北通透的汽修厂改造而来,以前是修卡车的,很宽敞;里面正适合喷漆,也挂得下巨大的画布。唯一的坏处是街对门就是个烈酒商店,很多醉猫在附近晃悠。
他喜欢和我谈论东方思想,比如道家和禅。他会问我关于老子和禅宗的许多细节问题,但从不辩经,因为他认为那是有分别心的表现。其实他知道得不少,包括但不限于道德经,六祖慧能和铃木大拙。他说庄子的很多观点让他联想到samsara(轮回)。我说,是啊,世界是一张桌子。
他的画卖得挺好,签了不少画廊,但是生活却很简朴:他开一台很旧的飞度,旧到头灯的灯罩都晒到发白了,像老人浑浊的眼睛。前阵子他把车停在工作室附近的街区,结果三元催化被人偷了。换上新的之后并不匹配,踩油门会发出一种大排量引擎的轰鸣声,加速度却远不及从前。我问他为什么不买一台新车,他说他想开到这台车彻底开不动再换,没必要为了消费而消费。他说他曾经开着这台破车穿越美国,从纽约到洛杉矶。在加州换机油时,汽修店的人说这台车是从他们这儿卖出的。也就是说,这台车曾几度易手,从美西一度辗转到美东,又被他开回来最初的汽修店。
他感叹这就是命运。
哥们儿人缘特别好,在Jersey开车时不时会摇下车窗和不同的人打招呼,例如健身房的伙计,卖鱼碎羹的大叔。这些人都曾请他画mural,他的大墙作品和他的街头涂鸦一样遍及整个城市。他会三不五时开过某一个街角,给一个流浪大妈送点吃、用的物事。我问:你认识她吗?他说他不认识,但是他曾送过那大妈一双鞋,也算是有交情。他的车后窗上贴着个贴纸:“Don‘t be greedy”,用的是supreme T恤上的red box字体。
采访:李轶群
运营:王淼
外联:金璐
设计:胡枚
图片:受访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