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红
63岁,未来对于惠英红来说仍有太多可能,也有更多勇气盘点过往,她掰着手指和我们细数一个个十年:“我总说,小时候的自己是公主命、丫鬟身,乞讨了十年,可是谁都对我好,那反而是我最快乐的十年;之后入行拍戏,很充实,但十年里每天都是打戏,我不喜欢,也不甘心;但没想到之后的十年,人家好像根本不需要你;终于重新出来,又是十年,到处风言风语,谁都可以踩你一脚,但谁踩我,我会一边对他好,一边在心里对他说:你等着,别让我起来。”
“如今这十年,我有足够的安全感,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没有太多别的要求,很踏实。下一个十年会怎样,我不知道。只希望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可以一起去旅行。健康一些,好好生活,这是我最大的责任。”
惠英红
热爱“真”、保有“真”
你知道吗,高原的空气是甜的,很甜很甜。”见面时,惠英红刚从西藏回京。身处北京的老牌涉外酒店,身边拥簇着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但她的心还在海拔几千米之上的稀薄空气中漫游,整个人透出幸福与满足。于是在影视世界之外,她忍不住忆起高原往事,对我们娓娓道来。
大约二十年前,极端气候降临,青海和西藏多地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包括惠英红在内的香港演艺界人士纷纷为高原赈灾,她和几位队友打头阵,从西宁一路驱车至拉萨捐赠物资。沿途景象,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千里冰封,目光所及之处遍地冻死的牛羊,幸存下来的也瘦骨嶙峋,没有牧草,就去啃食牧民的帐篷。牧民的家千疮百孔,手脚被冻伤甚至溃烂。辽阔高原上并无村庄的分野,她只记得,每逢有人迹都是如此景象。
每一天都在流泪,但每一天都又重新打起精神赶路。19天,开了2000多公里。三位男队员高反严重,陆续脱队,最后只剩下惠英红与一位女队友两人,跟随当地人一起把帐篷、粮食、日常物资一路送到牧民们家中,临走时总有眼含热泪的老乡送上洁白的哈达,依依挥别。“有几次,我试着问过他们的家庭情况,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当时的家庭年收入只有2000多元人民币。但是在镇上如果买一条哈达大概要15元,我怎么忍心收。”惠英红也曾是苦过来的人,真正懂得穷人的难。但如果不收,好像又剥夺了当地人表达感谢的唯一办法,惹他们难过。惠英红只好在旅途的最后,把收到的哈达再转赠给一户户人家,她说:“我要把祝福送回去。”
惠英红
在惠英红身上,你能看到一个生命个体如何保有对世界和他人的热忱。饱经世事后,依旧如少年般敏感而好奇,表达和给予出的,又是岁月积淀之下的率性且宽厚的爱。
话头一开便停不下来。她说,因为实在想念,三年前再度启程,去看了看她魂牵梦绕的青海。这一次,她越发爱上那里:“青海人大大咧咧,当了解他们之后,你会发现他们毫不做作,内心特别单纯、干净。所以我总是跟人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一趟青海。并不只是因为空气好、风景美丽,而是因为你会真正relax下来。我们并不是每一天都要‘人生如戏’,在纯真的世界里,不需做戏。”
她热爱真,也保有真。儿时乞讨十年,察言观色,阅尽世间百态;成为演员后,从前看过的、经过的,都成为珍宝,信手拈来,演活一个个角色。她说:“除了妖魔鬼怪,所有角色都能在生活中找到,而且是很容易找到。有些东西不要演,因为它就是真的。”
她接着与我们说起尚未上映的电影新作《灿烂的她》。在片中,她饰演“奶奶”,从60岁到80岁,从清醒到糊涂,时间跨度超过20年。她用最真实的情感与观察为角色注入了血液。
惠英红
为了让人物更接近现实,她在妆效上想出办法,把白发剪成一节一节,接到睫毛上,经纪人看到她睫毛花白、目光涣散的老态,瞬间掉下眼泪;吃饭时,她机械式地缓慢咀嚼,显得已几乎丧失吞咽功能,却把食物吐到手里,再偷偷喂给脚边的爱犬;休息时,原本安安静静坐着,又突然起身就走,口中喃喃道:我的钱呢?我孙女上学的钱呢?"
这都是剧本预设之外的细节,导演徐伟被一个个场景击中,坐在监视器后几度落泪。他问惠英红是如何想出这些处理方式的,她回答说:“因为以前我妈妈就是这样。”
《血观音》中的角色“棠夫人”也是如此。惠英红根据剧本情节,在心里补出了棠夫人前传,在心里想明白她曾经的卑微与磨难,再把整个角色“吐出来”。于是,她设计了一些蛛丝马迹,平日里雍容优雅的棠夫人,在与警署长喝酒时、蹲在地上抽烟时又暗示出另一种出身。“她的‘底’就在这里,所以才会那么狠。故事是虚构的,但你可以把人物变成真的。”
惠英红
戏里戏外 做那个主动的人
2023年,惠英红和倪大红主演的影片《我爱你》牵动了观众的笑与泪。惠英红饰演的李慧茹靠拾荒而生,因为空巢老人常为戒的出现,生活中终于开始涌动甜蜜的波澜。如何理解和表达这种波澜?惠英红不假思索地回答:“人们有很多对爱的渴望,老人也一样。”然后轻拍胸口向前探身说:“我本人也有啊!”
拍《我爱你》之前,惠英红与倪大红素未谋面。正式开拍前,有12天时间彩排。每到牵手戏份,总是惠英红的手拖着倪大红的手,她能感到对方毫无回应,也知道,只要自己稍不用力,两只手会立刻分开。
陌生演员演的对手戏,比交朋友或谈恋爱更加微妙。总要有一方先迈出第一步,与对方建立真正的感情连接。而惠英红,愿意做那个主动的人。
惠英红
倪大红“社恐”,拍戏间隙总是坐在角落里,惠英红就过去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他总是一个人吃饭,她就主动和他一起吃;慢慢熟络起来,她发现他有轻微洁癖,索性亲自煮饭煲汤与他和工作人员分享。到了后来,倪大红甚至只吃惠英红给的东西;再到后来,可以一口气吃掉两人份的咖喱鸡。
12天后正式开拍,惠英红伸出的手,终于感受到了另一个手掌温暖的回应。
拍摄期间,恰好碰上倪大红的生日。整个街区只有一间小超市和一个并不怎么精致的绿植批发店。惠英红迅速选好两枝鲜花,没有包装纸就用塑料袋做个造型,又找到一条缎带,打好一个蝴蝶结;没有贺卡,就用剧组A4纸写下四个字:生日快乐。都准备好,她走到倪大红的房车前,没有上车,只是把花束交给他的司机。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微信,是倪大红发来花束与“贺卡”的照片,附了三个字:谢谢你。
惠英红
惠英红说:“相信我,人与人的感情是相互的。对方和你有距离,你一定能感受到,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但我就是怕爱不够,所以必须提前培养自己在角色里去爱他。我希望自己能够积极一点,终于用了很大的力气,把那扇门打开了。’
戏杀青后,惠英红很快邀请倪大红夫妇一起吃饭,惠英红再次成为那个主动的人,让生活和感情回归现实。“我们分得很清楚,保持好朋友的关系,都不会误会。而且‘老人’拍爱情片就最怕拿捏不准。拿捏什么?就是发自灵魂最真挚的感情,没有邪念。”
她说粤语里有一个词叫“执生”,说的就是这种主动寻找办法、随机应变的态度。这种态度其实一早就在她的生命中存在。小时候生活环境复杂,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抢了地盘;拍动作戏,见到对方向左挥拳,就要知道下一个动作指向哪里,否则就会挨打……“这些经历都让我学会主动应对。就像在黑夜里,即便没了灯,立刻找一个新办法,也照样可以有光亮。”
惠英红
做照亮后辈的一束光
演艺之路走得越久,演对手戏的年轻演员就越多。作为前辈,惠英红从不吝惜对优秀年轻演员的欣赏与赞美。2017年拍摄《血观音》时,文淇还不到14岁。回忆起来,惠英红说:“她真是一个有天分的演员,超乎我的想象。和她一起演戏,就好像面对一位‘老前辈'。有默契,也有惊喜。”在新作品《瞒天过海》中,惠英红又与许光汉有了合作 :“他有经验、有风度,非常尊重
前辈,但不会因为你是前辈而不敢演。他有自己的位置,而且站得很稳。
她在年轻演员身上依稀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也回忆起很多人给予的帮助与提携。如今,她也成为了照亮年轻演员的一束光。
《瞒天过海》中有一段戏,是故事的不同叙事。同样的动作和走位,惠英红要先后与许光汉、郑好两位演员分别对戏,完成同样的表演。这意味着三人都必须仔细观察并牢记彼此的表演细节,许光汉和郑好要复刻对方的表演,惠英红更要同时记住自己前一遍的表演以及对手戏演员的反应,无法变通。这对于脑力、体力和专业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惠英红
好在惠英红是拍动作片出身,看剧本时就已在心中将画面描摹过无数遍,演过的戏复刻一遍更是不在话下。“在这件事上如果有人看扁我,那是不可能的。”她满脸自信笑着说:,“别告诉我演错了,你看回放去对比,我绝对不会错。”在现场,她不断鼓励两位年轻演员,三个人的情绪紧紧连在一起,精神高度集中,滴水不漏地完成了表演。
《瞒天过海》拍摄期间,即便没有惠英红的戏份也会全程在场看其他演员的表演;新人演员遇到演技瓶颈,惠英红会安慰说“没事的”,然后给出表演建议。有一场戏,她要抓住张钧甯的头发向后拽,惠英红特别设计了一个小动作垫在中间,保护了演员,也保证了效果。
惠英红说:“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不会否定人家;但有时也可以用‘演’的方法给予更多。一旦对方觉得OK,我们彼此心中会有感应。如果他在这个基础上有了新的点,我也会跟上。演员就是要带着彼此前行。”
惠英红
与恐惧共存 更期待真爱
惠英红说自己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情绪病”在身上挥之不去。以前有很多恐惧,今天也生出了新的恐惧,但二者截然不同。如今与“恐惧”对视,她已能做自己的主人。
前段时间由于心脏发炎,需要服药一年,她的身体状况与以往大不相同,一旦受到撞击,就会造成内出血,很难止住。也因为此,她变得格外小心,她自嘲说甚至有些“疑神疑鬼”一一总是下意识抬头看,担心有东西坠落砸到自己;乘车一定会第一时间系好安全带;车速一旦快起来,双手迅速抓紧胸前的安全带……“医生说我的恐惧又出来了。”
但这种情绪她观察得到,也与之相处得了。她将其归结为价值观的问题:“以前完全是因为想得太多,压制不住,自己反过来被控制了。现在我知道自己有恐惧,会经常自我安抚说:‘没关系,不要想太多。’但恐惧也是因为我知道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所以有一点恐惧也不完全是坏事,它让我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
惠英红
不畏惧恐惧,也不畏惧其他。过了60岁,她越发开挂,也修炼出了自己独有的“场”,强大、淡然、自信。追溯起这种“场”的缘起,她认为都要归结于人生际遇。“并非一切都能如你所愿。但有了天时地利人和,我的自信也会更强大。有努力,也是巧合。”
最后依旧逃不过那个人们最关心的话题一感情。出乎意料的是,毫无遮掩和扭捏,她对我们和盘托出了关于爱情的心里话。
我这辈子拍拖的机会很少,少到你们都不相信,因为真的没时间。刚开始因为打拼没时间,后来病了没时间,再出来打拼还是没时间。现在老了,找不到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遇到对的人。我的男人可以很穷,他可以一毛钱都不给我,因为我不需要。”转而她又一脸认真地补充道:“可是,他也不能用我的一毛钱!因为我会看不起他,以我的性格会说一些让人很难受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就失去了意义。“
“我60多岁了,但我没有放弃!如果真的遇见对的人,婚也不用结,赶紧把该过的日子都过了。到那个时候,我告诉你啊一一”她略作停顿,用目光扫视房间里的年轻人,接着大声说:“我会比你们爱得都疯狂!”
监制:卫甜 Weitian / 摄影:张悦(Zack Image) / 形象、编辑:Neo / 文字统筹:文冀 / 撰文:郭蓉 / 化妆:柳建 / 发型:Tao.Liu / 造型统筹:Victoria / 时装助理:关晴心、小凡 / 制片助理:小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