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皑磊
缺陷成了无可替代的美
“待会儿记得帮我卸一下妆啊。”拍摄结束,余皑磊立刻找化妆师帮忙。
余皑磊非常不喜欢妆在脸上的感觉,即便演戏,他也尽力避免化妆,追求相对真实。比如造型要求他黑一点,他就去多晒太阳;需要他白一点,他就在家待着,让皮肤白回来一些。用真实代替化妆,“这就不需要现场不停地补妆了,总补妆挺干扰表演的”。
他不希望不是“自己”。
虽然角色千变万化.在《满江红》《悬崖之上》《八佰》《解救吾先生》《白日焰火》中,还有《风声》《长安十二时辰》《少帅》里,你先是惊讶,原来余皑磊演了那么多角色,再看剧照,恍然大悟,对,是他,我记得他。他的表演具有攻击性,像一枚钉子嵌入记忆,他本人却安安稳稳地躲在角色后面。
“我天生就是普通的、接地气的长相,长了正常人的五官,仅此而已。”余皑磊珍惜别人口中所谓的“缺陷”,实际上,他认为应该把这些视作“特点”。“首先你要接受自己,先天可以不够美、不够帅,但人要自信。所有极度自信的人,归根结底又因为极度自卑,但如果你不试着站起来,不试着找到与自己和解的方式,最终,你不光会被打倒,甚至会毁灭.我只接受老天给我的、父母给我的这副皮囊。”
曾有人劝他把牙整一下。“都说,演员嘛,上镜需要一口洁白的牙齿,现在咱技术发展了,做一口烤瓷牙也不是那么难,忍一段时间就好了。”于是,余皑磊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我去洗牙,既好笑又尴尬,我刚把嘴张开,洗牙的医生看了一眼我的牙,就问,你七几的?.我是‘70 后’,在那个年代,有种时代疾病叫作‘四环素牙’,都是时代的印记啊。”
余皑磊
人们常提到“电影脸”,总觉得电影脸代表了高级,但何为高级,又如何高级?余皑磊给出一种解释:“电影有时台词很少,不需要堆砌大量的台词来介绍主人公的心境,逼不得已才把一些信息抛给观众,剩下的需要由演员的脸去传递。如果这张脸有一些不可预测性,观众就会产生强烈的兴趣;如果这张脸没有故事,不令人感到扑朔迷离,观众会没了期待。”
余皑磊出演张艺谋执导的《一秒钟》,其中包含着电影人对胶片的执念,年轻时,余皑磊梦想“以后只拍胶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想法,直觉这就该是一名演员的目标。
大概在10 年前,一次拍片收工后,余皑磊突然觉得这地方怎么那么熟系。他问,北影厂对面是不是有个洗印车间?工作人员说,对啊,这里就是洗印厂的家属院。
于是,余皑磊转着转着走了进去。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洗印厂又被叫作洗印车间,藏在制片厂对面的胡同里。每个礼拜三下午,这里会有一本10 页左右的彩页册子,叫《柯达电影技术通讯》,每期介绍一部获奥斯卡摄影奖或最佳影片奖的电影,并以它为实例,通过摄影指导和导演的分析,解释为什么设计某场戏的整体色调、使用什么样感光度的胶片、后期用了什么技术达到想呈现的效果……余皑磊每个礼拜三下午都准时去拿,“不要钱,它就放在前台那儿”。
洗印车间在地下,通过一道转梯走下去,余皑磊看到空旷的楼,门窗破败,一些废纸躺在走廊上。从楼梯望过去,正好看见那空荡荡的前台……突然间,余皑磊感到失望:难道胶片真的没有了?
随着数字技术越来越先进,我们逐渐接受了数字摄影,余皑磊甚至会跟摄影指导偷学如何使用最新的器材。但他们也是最后一批“胶片人”,在情怀上放不开,“胶片有它无可替代的部分”,这种“无可替代”该如何形容呢?
余皑磊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中国人,都喝茶,即便你用最好的机器把最好的茶叶炒出来做成茶包,还是不行。但一位老手艺人将茶叶炒制出来,用山泉水和瓷器一泡,就不一样了。胶片的分辨率达不到数码的分辨率,但那并不是它的缺陷,反而形成了它的美。”
余皑磊
不愿用虚幻的方式去逃避
原本是一本正经地向余皑磊提了“热爱表演”这四个字,他突然笑起来,他怕“热爱”这个词,他怕大家非要给事物定上一个尺度。“我们老觉得一个人热爱一件事,就非得废寝忘食,恨不得抛妻弃子,什么都不管不顾.我承认,有这种伟大存在,但对我们影视从业人员,也叫‘文艺工作者’来说,最大的工作特性是创作,我们不停地创作,可新的东西从哪儿来?艺术源于什么?首先得去生活,如果不生活,每天在家看一些文艺评论,看一些优秀的影视作品,我们还能不停地演下去吗?我觉得不行。”
不演戏的时候,余皑磊每天想着去网上刷一刷,了解大家都在关心什么;遇上年轻演员,他们往往会先客气:“余老师,你说我听。”余皑磊忙道:“你先说你的想法,很多你们懂的东西我完全不懂。”余皑磊的生活像是我们的日常,买菜、做饭、洗衣、烧水……“这样我才会知道.最近菜涨价了,最近猪肉价格涨了又降了.这些东西自然而然、潜移默化融入戏里。”没有生活的表演都是悬浮的,只有真实感才能在短时间内让观众相信角色,相信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没有一个角色是简单的。
直到现在,每一部戏开机前的晚上,余皑磊都会紧张,直到第一个镜头拍完,他才松口气。“可能拍到两三天,甚至四五天,我会突然彻底打开,跟疯了一样,因为我觉得我找到了角色,他活起来,长在了我身上。”
余皑磊
“其实真正让我有创作欲的角色从来都给不到我。”余皑磊的语气并非抱怨,“每一次我拼命地演,不是因为创作欲,只是有点好胜心。明明大家觉得我演不了,但导演说‘你一定行,只有你能来’,我说‘行’,答应了,那份好胜心让我必须把它给做好了。我不能重复自己,又不想重复别人,我该用什么方式达到这个结果?对推荐我的前辈,对我自己,要有个交代,这份交代不是跟人斗气,而是必须演到他们认可。复制别人的表演不会得到认可,复制自己的表演也不会得到认可,那就想新的方式。一种新的演绎方式对我来说特别有趣,每一次站在悬崖边上,都是绝路。”
所以,面对表演,余皑磊不必用“热爱”这个词,“我确实挺喜欢表演,喜欢就好,现在我也确实靠它谋生”,他做的仿佛只是在尊重手头的工作,不辱没他人的信任。
2005 年,余皑磊出演了电影《武松打我》,他在布鲁塞尔国际独立电影节拿了表演奖,得了奖金,大家吃了顿火锅就把钱花完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虚妄。在遥远的欧洲某国,一帮不认识的人说你演得真好,给你个奖……没那么真实。真实的只是,我吃了什么、我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过得开不开心……”
我们的拍摄全部结束后,余皑磊拎起巨大的背包,和所有人道别,走出摄影棚大门。他此刻的背影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对自己的形容:孤狼。他说,人一生都是孤独的。有的人孤独,但他逃避,想找人陪伴.“大部分人都用相对虚幻的方式应对生活当中的困境,但我不愿意这样。”
余皑磊
余皑磊早已安排好自己的旅程,无数次,重回海里,深深潜下去。他告诉其他人,自己需要一段时间的独处,五分钟或十分钟。
他更喜欢东南亚的海水,十分温暖。他缓缓将自己埋入海水,手电关掉,四周没了光,一片黑暗,就像回到了妈妈的身体里。仿佛刮起了一阵阵的风,风是暖的,偶尔夹杂点凉意,微小的浪冲击着皮肤,还会有小鱼撞上来。
那一刻,“你会发现,什么也困扰不了自己,世界上的所有,什么职场斗争、什么勾心斗角,都离你很远,好像和你没有关系”。
很多人害怕深潜海中,他们真正怕的是那种失去依托的安全感,余皑磊恰恰相反,他愿意将自己放置在未知之中,有些事你只能去面对,那才叫勇敢。“就像有些七八十岁的老导演,拍了一部新片,有人说,这戏太烂了,我要说,那是你没看见他在变化。在这个年纪,他依旧在变化,多勇敢。他花费了一生构建起一切,却愿意亲手打破,愿意玩起来。他的艺术生命没有消亡,这才是最难的。”
“为什么要一辈子都待在那个位置呢?你厉害,就从这里坐滑梯滑下来看看啊。”
余皑磊
Q&A:
我们这次的主题是“叔系男演员”,你如何理解“叔系”这个词,又怎么看待大家如此热爱“叔系”?
余皑磊:就我个人的理解,年轻人造出“叔系”这个词,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表达喜欢。他们告诉资方,别拿你们的标准凌驾于我们的喜好之上。再说,叫“叔”也比叫“老师”显得亲切些,能让他们叫“叔”的人,应该人品好、专业好,形象也好……他们“啪啪啪”贴上“叔”的标签,说出了自己的审美。
在你的心目中,男性最重要的品格是什么?
余皑磊:忠诚。对社会忠诚、对朋友忠诚、对你的团队忠诚,接着你就建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人到中年,你得到的礼物是什么?
余皑磊:我的领悟是“年轻真好”。我宁愿没那么多阅历。我可以从头再苦一遍。
前段时间有个剧,名叫《重启人生》,听起来,如果有机会重启人生的话,你很愿意再过一遍“苦”日子。
余皑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保有所有的经验和阅历,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是为了不再做同样的事,我要做完全没接触过的。
你现阶段最怕的是什么?
余皑磊:我最怕的是面对和父母的别离。他们年纪大了,每次见面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但我做不了什么,这是自然规律。
有什么事让你能够立刻充电,感觉精力恢复?
余皑磊:看动漫、打游戏。
2023 年,你非常实在的、正在进行中的计划是什么?
余皑磊:我有一件一直想做的事,希望能做成,但现阶段还不能透露。我总觉得,老是大肆宣扬,最后又没做起来,有啥意思?
接下来最想尝试什么角色?
余皑磊:我想演中国版的《24 个比利》。我一直认为,国外那版没拍好.为什么主角要不停地换衣服呢?如果是我,我会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在同一个场景里,让观众看到24 重人格在身体里挣扎,他不停地跟自己“打架”,这种时候,可千万别切镜头啊。
有人说,人到中年会做减法,你放下了什么?类似断舍离。
余皑磊:我隔一段时间会整理废旧物品,捐赠出去,还有就是尽量少买吧,曾经什么都想买,现在只把最喜欢的留下,其他都送人了。
刚才你说“年轻真好”,如果看到年轻的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余皑磊:“啥也别想,你干的就一定是对的,不管成不成!”
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觉得什么动物是最合适的?
余皑磊:狼。虽然狼是群居动物,可如果是一条“孤狼”,那说明它的战斗能力极强。狼还有个特性.食腐,任何腐烂的东西对它的肠胃都不会产生影响,代表它活得很坚韧。
如果不做演员,你曾说会开间饭店,这个想法现在有改变吗?
余皑磊:还是开饭店。就开个小馆子,卖点小酒的小酒馆。我会做饭,但你别问我菜单在哪儿,你告诉我什么不吃。冰箱里有什么我给你做什么,你就接受我给你的“惊喜”吧。
摄影:李奇 / 策划:葛海晨 / 采访 & 撰文:陈惊雷 / 造型:张婧璇 / 造型统筹:沈杨 / 制片:陈柳凝 / 妆发:Soup / 造型助理:Eddie 林陈进、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