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轩
“我们要上好这一课”
2023年2月,藏族导演万玛才旦自编自导的藏地题材电影《陌生人》开机,主演是黄轩。
刚读到《陌生人》的剧本时,黄轩想,从演员表演的角度,这不是一个大开大合的故事。他很熟悉万玛才旦的作品。这位藏族导演与众不同,他的电影总像一首诗,或一篇散文,是淡淡的。他的作品往往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没有层层关系的变化反转,习惯从一个人物的角度去展开,串联起各种各样的人物、环境和自然,平静到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其实什么好像都在里面,是很微妙的。
看完剧本,黄轩的感觉是:“我想进到那个世界里,我想到藏族的村子里去,去有那么一段体验。”“首先我觉得是一个好故事。”他说,“在一个好故事里,人物是生动的,鲜活的,有情感的。”
因为制作成本非常有限,《陌生人》的拍摄条件很艰苦。生活上的各种保障统统没有,拍摄地在山顶上很原始的小村落里,说刮风就刮风,说下冰雹就下冰雹。黄轩和拍摄团队一起,每天晨起夜伏。
“那个体验,让我觉得是第一次走进藏族电影里的世界,去跟他们交流与互动,这体验对我来说甚至都超越了拍摄本身。”和万玛才旦在一起,黄轩感觉,像跟一个哲人或者诗人在一起。“但是通过电影的方式,我们来表达、来诠释、来呈现。”
黄轩
黄轩说:“我非常快乐。”《陌生人》是万玛才旦的作品,也像是黄轩献给自己的电影。
2023年5月8日凌晨,万玛才旦突发疾病,医治无效在西藏逝世。
那天黄轩在另一个剧组里,早上7点,他正在化妆,收到了《陌生人》录音师的微信,说“万玛导演走了,我得过一段时间找你去配音了”。黄轩根本没反应过来,以为导演只是离开了北京,因为前两天,他们还一起参加了北京电影节,就住在对门,晚上黄轩去看万玛导演,还在聊下一部电影。黄轩回答说:“没事,我反正都在这儿,你随时过来。”录音师回复说:“你没听懂,万玛导演今天凌晨没了。”
黄轩看着手机上的几个字——万玛才旦导演仙逝,呆呆地坐了很久。“这是真的,完全是无常。”
黄轩
上一次让黄轩感受到如此无常,是他父亲的突然离世。“这么好的人,还跟你关系很亲近,他也离开了。生命就这么脆弱,死亡的时间说来就来,无视所有的艺术和准备。”
黄轩想着,万玛才旦的电影一直在探讨轮回、因果、无常。他是一个那么通透的人,他们是怎样天天一起聊天、开玩笑、讨论创作。“最后跟我们选择的告别的方式也好,所有的记忆也好,也是这样的无常。我怎么都想不到他说走就走,生命是这么容易逝去。”
悲伤对于成年人来说不是一个即时冲击。可能随着时间,偶然碰到某个人说起某句话,碰到某个事物,悲伤会突然之间变成很强大的一个东西,袭来。黄轩非常伤感,跟剧组请了假,第二天就飞到了拉萨,去给万玛才旦送行。
送万玛才旦,黄轩一直送到了火化间,看着万玛导演进到火化炉里,门关上,听到里面点火,一个小时后,黄轩怀里抱着万玛导演的骨灰盒。“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黄轩告诉自己,导演就这样实现了自己的无常。然后,黄轩想,我还活着,我要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时光我要如何度过,那些有的没的还那么重要吗?”当然,这些问题他平常也都想过,但是万玛导演的忽然离去又给他上了一课,“我们要上好这一课”。
一直到现在,黄轩还是每天都在思考这件事。每天,他都会刷一下相册,看看之前和万玛导演一起拍的照片,甚至翻看一下聊天记录。“回忆那个时候,回忆他跟我说过的话,回忆他的笑脸,回忆给我们在临场的状态,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在一个维度空间里了。”
黄轩
黄轩说:“万玛才旦是一个无论从人格到修为,都接近完美的人。他的学识,他的哲思,他对电影的理解,他对民族的理解,他的笔触,都非常完美,而且达到了一个很好的创作状态,很成熟。”
画家陈丹青画过《西藏组画》,也是万玛才旦的好朋友。拍摄《陌生人》的时候,黄轩给陈丹青发了很多照片,给他看现场,看他们去的古老的村子里,那些清朝末年的藏式房子。万玛走了后,陈丹青非常伤感,写了一篇《亲爱的万玛才旦》。
陈丹青告诉黄轩,自己正把万玛的作品拿出来重新看,问黄轩,有没有见到导演最后一面?黄轩告诉陈丹青,万玛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当天在大昭寺送别万玛才旦,从全国各地慕名来了几百人,尾随着万玛的灵车一直走,其中包括很多年轻导演,尤其是藏族的电影工作者,都是万玛生前不遗余力地帮助过的人。“大家都傻了。”黄轩说,“他给这么多人都上了一课。”
万玛才旦以前的电影台词里有一句:“今天好好的,明天可能我就不在了。”万玛还写过一篇小说,标题叫《故事只讲了一半》。黄轩记得,万玛导演很喜欢“只讲一半”,以前一起工作的时候,如果黄轩加了一句台词,万玛一定会删掉一半。黄轩记得,万玛告诉他,说话不要都说出来,让观众去想。“语言是很直白的,说得太具体就没有想象空间了。”
黄轩想,万玛这一走,真是“只讲了一半”。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选择。但我们每个人可能将来都是这个样子。也许将来也有我们的亲朋好友会翻我们的聊天记录……这可能是导演最后想跟我们说的话。”
黄轩
“我有安静的一面,也有闹的一面”
这几年,黄轩在做什么?他好像消失了一样。
在公众的眼中,黄轩一直是个低调又勤恳的好演员。回忆起来,十年前的2013年左右,是黄轩最努力的阶段。他说,那时候拍戏还有限,就想多尝试。从那时起到现在的十年间,古装剧、类型电影、无声剧、商业的、艺术的……各种类型的,都尝试过。现在,他想得更精确,更多是在考虑“想演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或者是想借着这个作品想要表达一些什么、输出一些什么”。
2022年过完春节,黄轩总结,去年一年就拍了两部戏,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分别只拍了两个多月,剩下将近八个月都在休息。这是因为大环境,也因为自己想少接一点工作,做一些工作之外的事。他出国待了一段时间,去看博物馆、滑雪、自驾游、看演出、看音乐剧,去没有去过的国家、没有去过的城市,像一个普通游客一样,去感受,好好地看了看世界。
黄轩
2023年,他发觉,歇久了也不行,歇久了还是会想拍戏。“我觉得作为一个演员,我在一个很好的创作阶段,无论是人生阅历、行业经验,还有自身的很多东西,这个年纪的演员其实诠释的角色可以层次更丰富。像二十多岁时只能演二十多岁,一般就是青春校园,但是到了三十多岁或未来的四十多岁,可能面临的角色就更复杂,表达也会更丰富。”
黄轩认为,自己还是有创作的欲望,天天待着,吸取了营养也没有地方去释放。今年他想多拍点戏,不想停下来,才到6月,他已经把整年的日程都排满了。
在大众的眼中,黄轩也一直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好像没有特别热闹的阶段。其实——“有,太有了。真的,大家年轻时候疯狂过的事儿,我一个都没落下。”但他自己也承认:“我确实是从小就会想很多问题,思考一些事情,但是傻事一样没落过,大家觉得年轻小男孩会做的事,我都有。其实我现在还是那样,只是人有很多个面,但我不是伪装成这个样子,我有安静的一面,也有闹的一面。”
黄轩
在娱乐业中,相对于安静,热闹或者能获得更多的关注。但黄轩认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能力。“我不具备这些能力的时候,我就不去强求,我也没有这个兴趣。”
生命中,工作只是一部分,黄轩说,还有好多生命的体验要去感受,好多没去过的地方要去走一走看一看,好多有趣的灵魂要有时间跟他们去交流,生命中不能只盯着一个点。他不羡慕那些精力特别充沛、目标分外明确的人。“我觉得他有他的生活轨迹、他的生命方向,我有我的生命方向。我有时候会羡慕某个作品挺好的,但是我没有去演这个人物,或者是错过一些机会,都会觉得有点遗憾。”
黄轩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珍贵而且美好的”
黄轩现在在拍的电视剧是《上甘岭》,这是一部很苦的戏。
“这个人物不太像传统的战争角色。从军校毕业以后,他掌握了很多的军事理论知识,就一心想上前线,最后他就去了前线。然后,在经历了很多次挫折后,他也成长了,最后写出来一部非常好的著作,在胜利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这个人物本身是虚构的,但是有真人原型,也加了一些认真的考据和艺术润色。黄轩挺喜欢这个角色。
但拍摄是真的辛苦,除了要打要动要炸,还有漫天飞扬的烟灰。黄轩说,拍战争戏,他和全体工作人员,满身全脸都是烟灰。“必须要还原到战争的状态,所以就很辛苦,不仅生理上,心理上也很辛苦,因为要调动自己的情绪。每天都要保持这个状态,其实挺累的。上甘岭战役很多时候是晚上打,那就意味着我们只能晚上拍,那就要熬通宵,日夜颠倒,该睡觉的时候不能睡觉,要去打仗,还得精神集中,要在精准的时间内跑出炸点,所以真的不容易。”
黄轩
黄轩并不觉得自己特别苦。“演员这个职业,要演轻松的,自己会觉得很乏味。我并不觉得拍戏很累很苦,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然后还有选择,在角色里还有不同的尝试,这点皮肉之累算得了什么?我已经很感恩了。”
他也不太给自己规划。“演员是很被动的,不是想规划就能规划的,我们毕竟不是导演,不是制作人。但是比如战争戏,我觉得应该几年里拍一部,因为它确实挺累的,所以我觉得有深刻的体验,好像上了战场,完完整整去打了一大场战役。我觉得作为演员来说,如果以后再接,可能除非故事、类型、人物又有不同,我才会有兴趣。我还是想尝试更多没尝试过的类型。”
黄轩
拍《上甘岭》,黄轩经常在回酒店的车上睡着,没办法,还是累。实际上在剧组的时候,是他独处时间最多的时段。因为拍戏时不社交,片场、酒店两点一线,回到酒店房间,时间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他看电影、看书,没有外界干扰。不拍戏的时候反而事情很多,今天要去这儿一趟,明天要去那儿一趟,后天有个什么想法要去跟谁聊一下,事情很琐碎,反而觉得每天都挺累。这些,都只能靠自己去调节,把握节奏。
黄轩说,这几年,他的造型师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剪去几根白头发。“没办法,这就是个过程。生命就是生老病死的过程,担心没用,焦虑也没用,人不是只活年轻那一段,每个阶段都有活头。”他欲言又止,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他羞涩又安静的笑容,“我觉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珍贵而且美好的,就看你怎么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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