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达
在童年与上美影
我们可能需要首先厘清一个重要的概念,才能正式进入这次谈话与书写。
《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天书奇谭》……这些传世至今的经典影像作品,是否在很多很多年里都被我们自动将其归类为―动画片?实则,它们有另外一个更加广阔的概念与名称 :美术片。动画片是美术片的一种类型,而美术片是中国电影特有的艺术形式。
这多少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自 1957 年成立至今,虽然几经动荡、周折、改组、重组,上美影依旧坚持着不更改自己的名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这九个字的字里行间在任何一个时态上坚守的,都不仅仅是一个表意上更加宽宏的称谓,更是一种誓要不断自我更迭进化的胸襟。虽然下文我们仍会将诸多作品称为“动画”长片或短片,但我们需要理解和达成共识的部分则是,它们的艺术价值绝不仅仅是“动画片”三个字所能承载的。
这一次故事的主人公速达,生于 1972 年的南京,父亲速泰熙是著名装帧设计师、儿童插画艺术家。
速达出生的时候,《大闹天宫》已经存世了 11 年―这是新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在世界影史上留下了“中国学派”的第一笔印记。
速达
速达长到 5 岁左右,正值童年期认知养成最为蓬勃的阶段,上美影也从历史风雨中走出,恢复了大批量生产。此后近10年,上美影的整整一代创作者,几近爆发式地创作出了200余部长短美术片,类型、风格迥然不同,富饶动人。
1979 年的《哪吒闹海》是中国第一部宽银幕动画长片。第一部木偶系列片《阿凡提的故事》也在同一年问世。《山水情》《鹿铃》又一次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水墨在美术片中的运用―其中的水墨渲染技术到现在都是一个未解的谜。取材于敦煌壁画的《九色鹿》令人惊叹中国文化之广袤如何在一出 24 分钟的动画短片里露出它的冰山一角。《三个和尚》首度为中国影人拿下柏林银熊奖,全片无一句对白,格调淳朴洗练。此后,水墨剪纸片《鹬蚌相争》再度拿下同一奖项。除此之外,还有《超级肥皂》《猴子捞月》《人参果》《南郭先生》《天书奇谭》等过百部的各异作品扎堆显现。
如今打开年轻人聚集热衷的视频网站,只消在搜索栏里键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几个字,即可一次性见得网友收集整理的长短片集锦,那中国动画片“黄金时代”的风貌尽可览阅。
但在速达的青少年时期,她则需要在固定时段蹲守在电视机前殷殷盼着,才能看到这些动画片。因此暑假成了她记忆里最快活的时候,可以有整段的时间“饱食”动画片。学校里偶尔还会有“影院包场”,“一大堆片子让你勾选想看哪个”。她记得自己当时很爱看一个剪纸片叫《等明天》,“讲一个小猴子永远做事等明天”。《大闹天宫》里她最百看不厌的是仙女在蟠桃园和蟠桃会的段落,“特别唯美”。
1984 年,速达要上初中了。数百里之外的上美影那一年调整了领导班子,由《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导演严定宪任厂长,美术片继续着改革和创新的步伐。《葫芦兄弟》《邋遢大王奇遇记》《贝克和舒塔》《魔方大厦》等就是那之后的新作。其中《魔方大厦》的美术和造型设计,就是速达的父亲速泰熙受上美影特邀创作的―同时期,父亲还与上美影合作了木偶片《小鹅与红房子》。
速达的童年时光与上美影建筑辉煌的进程,起初就是以这种看似平行的方式各自运行着的。
速达
只有8个学生的动画专业班
北京电影学院 1990 级动画专业,当年一共只在全国范围内招收了8 个学生―且,他们并非 1 年里只招收这些人,而是 6 年。这就是那时候动画专业的招生频率。
速达就在这 8 个人之列。
9月份去北京报到之前,速达跟着父亲一起去了上海,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踏入上美影的大门―静安区万航渡路 618 号,上美影老厂址。
她看到了《魔方大厦》的线稿。“线稿就是没有上色的底稿,用铅笔画出来的,为了检验动作,然后要在检验仪里面拍摄。检验仪是一种专门来检验原画设计的动作、节奏、动作画得好不好的一种仪器,要在这个流程之后,才会进入正式的描线、上色、拍摄过程。”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部动画片在成形之前原来是这样的 :“单线条,一个镜头不断循环……”那天她正好赶上老先生在播放一个追逐跑的动作,“一个人追另外一个人,循环起来就永远在跑”。那天她觉得“上美影蛮旧的”,正好是午休时间,一楼的摄影棚车间很高、很暗。“老师一边在打毛衣一边放样片给我们看,那个状态很有意思,大家好像都很松弛。”
那时候速达并不知道,上美影和中国动画即将面对的是一段长达近 20 年的“低谷期”。同班同学陈廖宇现在是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动画导演。他印象里的速达是班里的“团宠”“颜值在线”,有点“社恐”。
动画专业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电影学院里,虽显“边缘”,却也有他们的奢侈―宿舍 4 人一间,有自己的教室和画室。可以共享电影学院其他专业同学的视听、鉴赏、创作课程,还有自己专属的专业老师,且都是外聘的―因为当时的动画专业人才也相对集中,大部分老师都是上美影的退休老艺术家。
当年的老师中有执导过《天书奇谭》的钱运达,《骄傲的将军》《哪吒闹海》等作品的设计浦家祥等。每个老前辈只教 8 个学生,每个老师都带着自己一身的本事经验和人生历程,此间的深刻和细致可想而知。
速达
陈廖宇回忆,这拨上美影的前辈老先生给予学生们最重要的并非专业技法,而是“开放的思维”:“他们教会我们的不仅仅是专业,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就是无论给你一个多么苍白的生活,你也不会觉得难过,你也要在其中寻找乐趣。”
而且,前辈们每个人分明都携带着分量相当的代表作品前来,却几乎谁都不会轻易在授课中谈及“自己是如何如何做某一个作品的”,他们甚至不会“一天到晚拿上美影的案例来讲课,他们说得最多的是,‘外国有一个片子特别好’‘我看过一个片子特别好’……”―“这是一个美德。”陈廖宇说。
那时的资讯和网络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老师们讲起一个外国作品,只能通过口述。很多年后陈廖宇时常有“错觉”出现 :“我看一个片子,老觉得自己之前看过,但明明不可能看过,后来一想,哦,是老师口述过,那你想他们得说得多么准确,画面描述得多么鲜活,才会让我们有自己‘看过了’的错觉。”
上美影的老先生们为什么会在退休之后选择接受聘任来到当时的北京电影学院教书呢?速达在 30 年后的今天给了我们解答。
当时的上美影正在与整个中国电影界一起经历着一场“低谷期”。电视的兴起让电影人们集体面临着“转型”的阵痛,创作体量的变大势必会影响单个作品的独创性,原先的“小工作室”式的、“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创作方式被消解。大批人员转而流向“加工”大潮中―西方大批量的动画加工需求,使上美影数百人的创作团队集体转向。“那时候海外的动画片都会选择人力成本低的中国来做中期制作”,原创能力在这个过程里急剧被削弱。
某种程度上,那段因为现实而“断裂”了的上美影品格、秉性与风貌的传承,在速达所在的这个班级、这 8 个人之间,得到了“藕断丝连”式的继承。老前辈们一授课就是一学期起步,与他们同吃同住,下课了、熄灯了,大家也不愿意轻易作鸟兽散,躲过保安的电筒查楼之后还会抹黑凑在一起聊天谈艺,赶上假期更是常常会组织一起郊游玩耍。
时至今天,有一件事都是令速达和陈廖宇都感到自豪的,同班的 8 个人 1994 年毕业之后都投身了中国动画创作和产业中,到
2022 年,28 年了,没有一个人转行。
速达
开放的“民族之路”
那部后来让速达名声大噪的原创系列动画片《大耳朵图图》中“牛爷爷”的原型,其实就是她大学同班的一位同学,因为比班里同学大了两三岁,又因为面相不显青涩,总是一副落拓打扮,所以当大家后来在“图图”里看到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群始终“没正形”的伙伴,陈廖宇说,他们班 8 个人的共同点是都“讨厌假正经”,一个个都 50 多岁了,凑在一起还是总会互相打趣。“玩笑信手拈来,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干动画的,没长大,保留着一份童心。”
这 20 年间,每每动画界开会或者举办活动,几乎就总能遇到至少半个班的同学。陈廖宇也是亲眼看着速达从当年学校里那个“乖巧”又“高冷”的小女生,迅速成长为了有自己鲜明风格的动画导演,继而执掌整个上美影,成为上美影历史上首任女性厂长。
无论是站在老同学抑或同行的立场上,陈廖宇都认可速达在上任之后这 4 年的作为。
“在速达上任之前,实话说,新时期的上美影几乎已经消失在大众视野里了,你在公共舆论里头是看不到它的。这 4 年里,至少大家又重新意识到了上美影的存在,包括对经典 IP 的重新开发修复,也包括他们在积极筹备的新的长片。”陈廖宇不愿用“重新归来”或者“重回巅峰”之类的字眼来描述自己对未来上美影的期待,能够看到速达的努力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在陈廖宇眼中,当下的速达正在身体力行地继承着上美影前辈们的一个重要品质,便是“招贤纳士的开放心态”。“现在的上美影愿意放下自己的身段,它至少知道自己有什么,也知道自己缺什么,所以开放,这种态度在改变的过程中是最重要的。”
2 年前,陈廖宇把一个短片集计划交到了速达手上,这是一个由 10 位青年动画导演集合而成的短片项目,包含 8 部作品,名为《中国奇谭》,均是志怪故事,类型各不相同。
速达看后,“非常快地就决定了这个合作”―上美影作为出品方之一参与制作,并且请出数位老艺术家组成艺委会,对 8 部动画作品的质量进行把关。
“放下自己的傲慢和自负,不要总盯着自己看,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速达说,从事创作的这 10 多年,时间教给她至为贵重的就是这份对“自我”的执念的抛却。都说艺术要忠于自己,但她觉得:“什么是‘自我’呢?真的有一个恒常的‘自我’存在吗?”
这种来自速达的自我诘问,与陈廖宇口中所言的上美影前辈老先生们从不轻易谈论自己的“美德”,就这样合上了辙。
截至本文发稿,《中国奇谭》已经进入了制作的后期收尾阶段,计划将于 2023 年与观众见面。
陈廖宇拿出了两封意见反馈与我们分享,它们分别来自上美影的常光希、凌纾―两位耄耋之年的老影人亲笔予《中国奇谭》中一部短片发表了自己的分镜意见。
常光希云 :“导演在奇幻、梦境和现实的交错中把握了故事的隐喻内核……希望在后续的制作中特别注意细节的行为逻辑和‘吞’‘吐’的视觉感受,做到荒诞而可信。”
凌纾的意见中则有书:“几个次要角色有一定特色,但最好再虚幻、神秘一点(不光是外表,还包括动作)……第二人称的运用也很好,可以拉近观众进入剧情体验和思考。”
这些回执,让当时收到的陈廖宇倍感吃惊 :“第一,他们不是走过场,而是非常认真地在看 ;第二,我们以为会有代沟,但完全没有,你从这些意见里可以看出来他们完全 get 到了每个年轻人创作的精髓,反而还会鼓励你可以做得更极致一些。”
构建起一份相隔了一个甲子的两代创作者之间的勾连,速达是那座桥梁。
中国动画百年之际,他们一遍遍念及着当年动画拓荒者“万氏兄弟”立下的创作箴言―“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
曾经,上美影的黄金时代之所以能够成形,因为当时的掌舵人拥有博采众家之长的气度,览过当时的演职人员表即可知 :张光宇、李可染、张仃、程十发、吴山明、桑弧、楚原……他们不是动画设计师、动画导演,他们是画家、编剧、导演、艺术家,他们被上美影邀请为座上客,挥洒各自的才华。“老一辈人打通了动画、美术、电影界”,速达和陈廖宇有一样的共识,其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活在当下,活在对每一种文化交融的理解与参透中,不迂腐、不保守,这些创作者是什么样的,什么即是我们当下的与独特性。
可以想见的未来是,上美影对于“中国故事”的又一番讲述与开拓,才刚刚开始。
摄影:张悦 / 编辑:张文冀 / 视觉策划:葛海晨 / 采访、撰文:吕彦妮 / 形象:Blair / 妆发:洛洛 / 形象执行:陈柳凝 / 统筹:施卓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