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渠
Q&A:
做职业艺术家
你原来的工作室在驼房营,搬来这个工作室多久了?
徐渠:三个多月。在驼房营是十年前,其实之前在李遂,后来也拆了。这里东西基本齐全,是个大库房,我一看合适就赶紧搬了。工作室就是原始风格,我觉得只要东西放完能工作就 OK。
平时一天的工作流程是什么?
徐渠:我是分段睡眠的,晚上九点半以后陪陪小孩,带她睡觉,睡到两三点我会醒来工作一两个小时,然后再睡。早上六点半到七点钟起床,我会跟家里人一起吃早饭,有时候我把小孩送到幼儿园,或者我太太送,之后就来工作室。
每天在工作室待多久?
徐渠:跟上班一样,早八晚六。
撑得住吗?有孩子对工作有影响吗?
徐渠:中午会小睡一会儿。她现在四岁,是最好玩的时候,跟她玩是没法工作的。其实,我恨不得24小时都在工作。她没给我创作带来什么影响,还跟以前一样。生活好玩,我闺女更好玩。
你在德国学的是自由艺术,跟导师布吉特·海因(Birgit Hein)学到的是“实验性”,这种实验性具体如何运用到创作中?
徐渠:她是从激浪派出来的电影创作模式,只用了电影器材,比如说超 8 毫米摄影机。她的一些创作就是当代艺术。比如,她拿药水腐蚀感光胶片产生影像,这靠拍是拍不出来的,现在也是用电脑后期才能做。但那时,他们就可以通过洗刷照片、各种技术和外来手段去实现。
有点像你的“LSD”系列。
徐渠:对。
你的另一位导师约翰·阿姆利德(John M. Armleder)也非常有名。
徐渠:他属于“老大师”了,瑞士人。其实我在德国时,很多包括从央美和川美过去的中国留学生,学的都是德国表现主义。
你和阿姆利德的作品在视觉上有一点相似,但内核截然不同。他受约翰·凯奇(John Cage)的影响,作品中有失控性的存在。
徐渠:确实完全不一样。我追求精确性,和他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有这个目标,我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出现太多“偶然”。我要精确到它拿去做展的瞬间。
你从他身上学到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徐渠:如何做一个职业艺术家,或者说如何将艺术家职业化。
具体怎样做?
徐渠:认真工作,别那么天马行空。想象力需要天马行空,但每个环节都需要脚踏实地。你的思维可以喷薄,但落实到展览或具体作品,还是需要精确。我在德国上学时,做的事情更多是如何把一件作品完成,这跟以前在学院做学术完全不一样。在学院里,你学会怎样画一张画、捏一个雕塑出来就完事了。但在那边,你除了要把作品做出来,还会涉及大量事情 :如何把作品送去展览,在展览中怎样布展。因为你没钱去请工人,全部都得自己动手。现实材料就这么多,你得思考如何处理,让它变成一个舒服、可控的状态。
大众很容易把艺术家这个职业理想化。
徐渠:对,都被美术史夸张、神圣化了。大家喜欢传奇,但现实是唐 ·吉诃德。
没有那么“惨”吧?
徐渠:不是惨。起码唐 ·吉诃德对着大风车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一种看 NASA 发射的感觉。他们会宣传“我们用望远镜能看到的最远星系”,会激起你作为人的探索欲?把你拉到一个小婴儿的状态,我觉得这个特别重要。人在各种关系网当中,忽然回到无知无畏、对事物充满新鲜感的状态时,你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每个时代都有艺术家告诉你别忘了这个问题,就像在塔希提的高更(Paul Gauguin)。但有时候人会忘了,也不管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理解。唐·吉诃德会有一种使命感,这一点你在做艺术上有共鸣吗?
徐渠:实际是他那个时代生活单一,物质也不丰富,信息不够碎片化,不像现在这么复杂。我最近就在想是不是不用微信也无所谓,我还能不能继续思考、观察。
徐渠
谈创作状态与理念
刚刚参观你的工作室,看到助手在帮你做“迷宫”,你怎样看待艺术家有助手这件事?像索尔·勒维特(SolLeWitt)的“墙绘”系列,只要有授权、有助手就可以一直画下去,这是他的观念。
徐渠:但我这件不是观念。“迷宫”的制作工艺特别复杂,助手在帮我完成一张画中重复工作的部分,撕弄那些胶带。我得稍微分解一下,不然这一张得做两个半月。
你对图案非常敏感,像“迷宫”“LSD”等系列都有独特的图案。如何进行挑选?
徐渠:其实图案或纹路都是迷宫。“迷宫”系列还涉及图像的镜像,包括绘画的经典问题。绘画没有入口和出口,每个人看一幅画的感受都不同,永远处于悖论。所以,观看的过程其实也是大脑在识别、处理图像的过程,它就像一场视觉和思维游戏。
除了继续进行“迷宫”,现在还在做什么?
徐渠:准备明年美术馆的展览,其他系列的装置正在推进。因为我发现我的作品中有很多相对性和两面性。比如“货币”是背靠背; “迷宫”有左右相对,也有四个方向的,可以随意组合。这有点像临界点的状态,我最关注的是这个。我接下来会做涉及电子屏幕的装置,用两个机械臂抓着液晶电视和手机相互摩擦。我们一直强调电子产品的人工智能化,但它的物理性在哪儿?它们摩擦、磨损,慢慢自我毁灭,我强调的是这样的状态。
又是一个新主题。如果总结自己的创作主线,你觉得是什么?
徐渠:我感觉总结不出来,得过些年再说。不应该那么清楚,弄清楚的话我觉得很多创作就不需要做了,对吧?
你也说过自己的工作方式是“集合式”的。
徐渠:对。我发现我更倾向于把艺术史,包括现在所发生的、跟艺术有关的事件作为材料。我通过组合这些材料去表达观点,不想把观点附着于一张画或单一的材料上。我不太愿意一辈子只做绘画,也没必要。就像“货币战争”画完后,我就知道它会是一个成功的系列,但不可能一辈子只做它。后来,我就用印象派的方法做了“成色”。相比“一招鲜”,我觉得艺术家能积极地面对各种问题,生命力更旺盛。
你的作品也会涉及跟“科幻”相关的主题。像“水滴”的概念出自《三体》,以及你参加过的展览“中国2185”的标题也引用了刘慈欣的作品。平时看科幻小说或电影吗?
徐渠:很少。灵感都是生活中碰到的问题,所以这些想法跟我推进工作更相关。比如,网络自不必谈,监视器、人脸识别现在已经无处不在。这些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创作。
做艺术得“坏”一点
“货币战争”系列为何会放在移动铁架上做成装置?
徐渠:现在大部分的绘画在画廊或美术馆展览里都是挂在墙上不动的,我其实是希望观众从侧面去推这些作品,去关注它的流通性。而且,“货币战争”会涉及绘画史中从极简主义到街头涂鸦的过程。我会把货币的同一张图案,一面用喷绘做旧,比较“脏”,它是较新的绘画方式 ;另一面比较干净,类似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硬边、极简主义的风格。
你在 2016 年做的《阳台》似乎也有这种两面性在内?
徐渠:对。《阳台》就是苏州的雕塑,我把当地人雕的各种小模块对半剖开。后来,我发现自己很多东西都是一半一半,看问题也是。它能组合到一起,但又是分裂的。当你把它切成两部分时,你发现它其实是两个物体 ;当它们整合在一起时,又有一个共同的名词。除此之外,对这些东西,我有“破坏”的冲动。
如何理解?
徐渠:比如“货币战争”系列。货币的图案都是世界各国最顶尖的设计师做的,它是一种标准化、权力的象征。我希望绘画中有货币凹凸的触感,所以做了一层很厚的质感,但它又破坏了其中“圣洁”的部分。
其实也是在调侃收藏系统吧?
徐渠:是。绘画在很多时候会沦为资本的产物,拍场上的绘画最后也会变成金钱游戏的符号。所以,我觉得我的“货币”更多强调的是藏家花钱买“货币”的行为?用钱买钱。同时,我也调侃了资本市场,还有那种很渺小的、唐 ·吉诃德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个挺经典的、使坏的艺术作品。
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还带着讽刺。
徐渠:艺术家应该“坏”一点。我觉得理想就放到作品里,你永远要去追寻很多问题的答案,就像绘画的问题,无数艺术家一生都在解决的问题。
怎样算“坏”?
徐渠:你对艺术的态度,怎么看这个世界,对整个艺术系统的态度就应该“坏”一点。这个“坏”是指创作不要那么乖、不能迎合市场,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很简单,迎合市场都是失败的产品。对艺术史也要“坏”一点,不要轻易相信它们,这是作为一个人或者艺术家最基本的东西。相信,说明你已经被标准套住了,你永远不会有创造力。因为做艺术是一个精神类的游戏,它落实到很小的物质上,要去说服全世界相信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你之前说展览和当代艺术都在走向标准化,这种状态是更统一还是更分散了?
徐渠:更危险了。我觉得世界越多元越好,话题也不该那么简单。你看有特别老的艺术家,现在还特别好;也有特别年轻的艺术家,特别糟糕。
你会关心新一代艺术家在讨论什么话题吗?
徐渠:我听过一两次。他们聊的话题特别现实,比我们这代人见识多了。比如他们会涉及到艺术品买卖,比我们当时要明确,但可能不会考虑自己为何要这么画。我觉得现在的绘画特“碎片”,每幅画都像一篇写个人感受的日记,那种感受挺虚无。
应该挺普遍的。
徐渠:欧洲甚至全世界都这样,但我觉得好玩儿的艺术家不会把问题想得这么“简单”,更多是不停地在解决为何要这么画的问题。
刚刚提到做艺术的目的性,你的目的是什么?
徐渠:最起码我觉得做这么多年艺术家,艺术本身是有那种魅力在的,很吸引人。我觉得好作品创作出来的时候,简直是心惊肉跳,太有意思了。看到其他艺术家做得特别好,再看到那种特别平庸、特别懒惰的作品,对比会非常强烈。尤其面对这个时代,你得想方设法把对世界的认知告诉别人,总归会影响到别人。我觉得单细胞生物都会这么干。你给植物一滴水,它就能活;给一点阳光,它就能长成一片。那才是生命。
策划:齐超 / 摄影:程文 / 编辑、采访、整理:于明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