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我不是为了思考而思考，我思考是为了得到自由”
我们之前都很开心，觉得金鹰啊、金鸡啊，很多都入围了，之前做的事，好像可以收获了。但是一趟走下来，外人看起来你都好像在“陪跑”，听起来有点徒劳。这个徒劳，带给你的是什么感觉？
吴越：其实不需要说某一天、某一个小时或者某一分钟我是沮丧的还是不沮丧的，这对我不重要，也不是我第一位要考虑的事情。去年拍的四部戏，今年连续得到了四个提名，这是我的 high 点。出发之前，我对自己说，这些活动我都要参加，我不在乎别人给我鲜花和掌声还是给我批评和意见，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个女演员到了这个岁数，需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拥抱、鼓励和微笑―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机会。所以我的口号是，每一个提名我都要去，我要给自己一个点亮自己生命的机会。这样，我对自己就算有一个交代，我就可以重新启程，再往前面走。
这种“点亮”跟你在创作中、在角色里的发光发亮有什么不同？
吴越：苹果结了，我要摘下来，然后把它放在我客厅最好的位置，给我自己吃。再去种树、浇灌，是另外一部分，这两者没有关系。
那天晚上，坐在金鸡的台下，当颁奖嘉宾念出的那个名字不是你的时候，你有失败感吗？
吴越：有。
吴越
有这么严重吗 —“失败”？
吴越：“失败”不严重，你生活中经常充满了失败―一锅饭没做好，炒个菜盐放多了……处处都会有失败的感觉。但是失败不致命，没有问题。我生活里每天都有太多的“失败”，所以我要不停地去学习怎么面对它们，然后让自己变得正能量一点。
是哪个哲学家说的来着？苏格拉底？他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
吴越：这句话，说句实话我 get 不到太多。我是觉得，未经思考的生活可能会有些欠缺―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我认为人需要拥有一些思考的能力。但是这句话，我觉得太咄咄逼人了，思考和审视都不应该是一个死板和僵硬的东西。其实，我推崇的是自然而然。我不是为了思考而思考，我思考是为了得到自由。我人生的字典里面需要的是成长和突破，但这一切不是为了要做一个伟人，恰恰是为了做一个平凡的人―现在的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区域”里生活的。
你大概是在什么阶段开始接受“平凡”这个东西的？我不相信你年轻的时候接受这个或者认同这个。
吴越：40岁以后，这些字，我开始对它有感觉。年轻的时候对“创造”“建立”有感觉。现在这个岁数对“平凡”“自由”很有感觉，对“自然而然”很有感觉。年纪大了，有些人就会归拢到减法的队伍，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吴越
“运气一定是挑那些能承载运气的人”
孤独和寂寞这个东西，是你创作需要的，还是你作为一个独立的自然人需要的？
吴越：创作和做人都需要。人群当中你减少不了表达，就像我们现在面对面，就是要表达。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表达这件事情是一个停止的。那就像蓄水一样，一池水，想翻腾，就得有水―蓄水是只有通过一个人安静下来才能做的一件事。
这个水其实要是活水，它必须有进有出。
吴越：对。必须有一个安静的房间，得进去一下才可以。你永远在客厅里面，接待朋友、接待客人，你是不太有机会思考的，因为那个东西是通过独处而思考出来的。
从金鸡回来，我其实能感觉到你心绪的一些波动，关于自我价值认知的标准问题。关于这个，目前你是更加坚定了，还是有一些摇摆？
吴越：我目前在晃悠了一阵子之后的想法上的 ending 就是，我经历过了在那些场子里的“热”和被“激发”之后，一切又都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轨道，对于这个东西的看法，也慢慢回到了自己的初衷。我觉得这样也蛮真实的，确实是这样。
吴越
你指的这个被“激发”是什么？是欲望吗？是胜负心吗？
吴越：欲望。
那你现在怎么去安置和收纳这个欲望？
吴越：我要对自己讲道理，因为谁都有这个欲望，但是并不代表你有这个欲望，你就有这个运气 ；也不代表你没有这个运气，这些东西就不存在。坐席是有限的，人家已经搬了几把椅子给你们这几个人坐了，那么接下来就是看看谁的运气更好了。
这些年你总是说，你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你能够一直获得好运气的内在根源是什么？
吴越：话分两说。“责任心是挑人的。”同理可说，我认为运气也是挑人的。运气一定是挑那些能承载运气的人。有的人是靠百忍成精，有的人是靠百折不挠，有的人是靠“死”磕，各有各的打法，都得是战士。
吴越
“我向往突破，我认为我一生都在为此而奋斗”
我的问题是，如果有些努力注定是徒劳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呢？
吴越：我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句话，可以用在你这个提问上。“徒劳”和“不徒劳”都是你的认为，如果你做好了，就可以把“徒劳”变成“不徒劳”。对于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来说，失败就是失败 ；但是对于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人来说，失败就可以是成功的妈妈，我觉得是这样。你同意吗？
同意……
吴越：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慢？（笑）
因为我在想你说的这个话啊，要做到真的把失败变成成功的妈妈，一要看你的态度，二也要看你的能力啊……我刚才停顿了一下，因为忽然想到了前几天，你从厦门回来，在邻居家又参加的另外那场“颁奖礼”，一个7岁的小姑娘颁给你的奖。
吴越：对！我从她手里接过了专属于我的奖 ：最佳破壳奖！
吴越
你当时特别特别意外，连连感叹太牛了……
吴越：对！因为我很喜欢“破”这个字，在我的观念当中，一个人能够“破”自己，这是非凡的。我向往突破，我认为我一生都在为此而奋斗。突破的概念可并不是否定自己啊，是在已成的情况下我再生长。所以你看我在书房里，挂了一幅竹子（水墨画）―这是我新添的一个玩意。我很向往做这样的人。
为什么向往做这样的人呢？
吴越：因为生长就是一个突破的过程。你要离开自己原来的高度，你要往上走。如果没有这个裂变，你生长不起来，就只能保持原样。
吴越
“聪慧？我并不聪慧。亲爱的，你搞错了。”
你现在还会觉得生活里面时常感到被动吗？
吴越：当然，生活的某种本质不就是承受被动吗？“对它，你从来不可能掌握主动权”，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随时被打乱，难道不是吗？但是面对这种被动，需要积极的态度，积极是跟“正”这个字挂在一起的。善于变通就是积极的。比如今天突然冒出一件事，是你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的，那你是要积极地想办法去面对它，还是说脸色很难看地去拒绝它？―这里有一个“吃相”好看难看的问题，背后还有一个风度和美的问题。
我们常说，因时而动很健康、平衡，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怎么克服懒惰和随时就会降临的想要放浪形骸的心性啊？我们不是总说，要好好听从我们的心吗？那我的心如果就是特别不定怎么办？
吴越：来，我现在回答一下你这个问题。其实大部分人对于“心”这个字的概念是很模糊的，它会跟什么东西混在一起？它会跟“欲望”两个字混在一起，大部分的时候变来变去的东西是欲望，不是心本身。心是蓝天，那些欲望和杂念只是飘来飘去的乌云而已。很多人把乌云认成了心。所以有一句话说 ：你要相信乌云背后有蓝天。
是不是等我到了50岁，也能像你这么聪慧？！
吴越：聪慧？我并不聪慧。亲爱的，你搞错了。我只是知道这个道理，但并不代表我做得到。我现在只是看到了，但我完全做不到，我还在努力。
吴越
“我找到了二楼，我绝不去地下室。你去地下室！”
你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看了很多影片，有哪些是让你大为震撼的？我记得有《东城梦魇》？
吴越：《东城梦魇》。虽然我看得不多也不快。每天，好像生活都把我切割得特别乱，然后我自己也切割我自己，我也浪费时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没有。其实面对自己的习性，我很稀烂，我从来没有战胜过它。真的是这样。但是《东城梦魇》，带给我的震撼是 ：一来，作为一个同行，我看（凯特 · 温斯莱特的）表演这件事情是震撼的。第二，作为一个观众来说，我被这个剧完全地降服，心里节节赞叹。这种浑然天成、水到渠成、炉火纯青，已经突破所谓的“满分”了。
我还有一个困惑，就是最近几乎逢人就会聊起来现实带来的无力、沮丧等等的话题，有一天我意识到，一直在聊、在问、在找答案，还不如就去做点什么，其实我知道答案在哪里的，我干嘛还到处问？
吴越：因为我们是人，当他吃了一颗坏的瓜子，他是需要表达的。你要允许别人、也允许自己去问询，不要对自己那么苛刻。人失败的时候，有失落、有沮丧，不是很正常吗？连这个情绪都不许自己有吗？
吴越
啊，我之前读上野千鹤子的书，她也提出一个类似的观点，就是当女性受到伤害的时候，要承认这是伤害，因为无视或者掩盖或者逞强，背后也是一种弱的体现。
吴越：对，是异曲同工。当一个人失败的时候，沮丧是随之而来的东西，这很正常，但是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沮丧？这是我们需要思考和学习的很重要的东西。看到别人失败了，就围上去嘲笑他的沮丧，这实在是太 low、太 low、太 low、太 low了！―请你把这句话写在文章里面。一个人对别人那么苛刻，他对自己能好到哪里去，他能快乐吗？他就这么把自己丢入了一个没有办法快乐起来的世界里。
这让我想起王朔还是谁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你想把我从三楼踹到一楼吗？不好意思，我自己先把自己踹到地下室了，你伤害不了我。
吴越：不，我跟王朔不一样，你想从三楼给我踹到地下室？对不起，我到二楼。我绝不去地下室，你去地下室！你去！人怎么可能没有失败？我失败了我承认，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你的嘲笑和定义，就被你踹去地下室。所以，请你一定要写上这句话 ：我找到了二楼，我绝不去地下室。你去地下室！我比你聪明，我不跟笨蛋打仗。但王朔我是热爱的啊！（大笑）
监制：宋斐 / 摄影：张悦 / 策划：张婧璇 / 采访、撰文：吕彦妮 / 妆发：鸣朗 / 形象：小黑 / 助理：柳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