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
对世界多一分暧昧
薛松是个不善言辞的艺术家,这与其作品绚烂的气质形成了意外反差,无意间为他在当代艺术领域中塑造了略显神秘的低调形象:他鲜少亮相于公众场合,但关于火的故事早已广为流传;观者只有在其熔古铸今的作品之上,得以一窥其浩瀚的精神世界。
薛松把个人有限的时间与精力都留给了创作。当年荒芜的工作室园区,如今已成为上海市中心热门的艺术打卡地,但关上深灰色的大门,这里仍是他保有的一方自在天地。久而久之,堆积如山的印刷制品散落四处,画册、历史文献和广告传单重重叠叠,自成一道繁复的文化景观―潦草的手写标注、夹杂的书签和便利贴,便是艺术家留下的个人烙印。
大多数时候,薛松看到有趣的材料都先收回来,直到它们能“碰”到合适的灵感。但他也尝试过在确定主题后特意去寻找材料:为了“符号”系列中需要的货币图像,他曾买下数箱巧克力,一一剥下外层的糖纸。后者过程非常困难,所以他尽量要求自己平时多看、多了解。疫情发生后,其手机使用频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光是朋友圈的资讯就足以令他应接不暇。
相较于和外界刻意保持距离的艺术家,薛松观察世界的角度更加暧昧,他一向喜欢“综合”的事物。薛松的父亲是音乐老师,一直希望儿子能掌握一门乐器后进入当地文化单位工作,但单一枯燥的基本功学习让薛松望而却步,他反而对绘画产生了兴趣。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毕业后,正值西方当代艺术涌入中国,让艺术青年们宿命般地逃离长期接受的现实主义训练。薛松一度非常苦闷,借着自由的工作时间,他通过尝试各种创作形式,试图在反叛的道路上明确自己的位置。受罗伯特· 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启发,薛松开始创作拼贴,这种典型的西方艺术手法让他对综合性创作的迷恋得以抒发。直至上世纪90 年代那场火灾,彻底催生出其至今仍独树一帜的艺术语言―三十年如一日的焚烧、拼贴背后,生命力仍源源不断地涌现。
薛松
生命的必经之路
这种生命力首先来源于神圣的仪式感:“焚烧给我带来一种破坏的快感,所有事情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才有突破。”无论是西方宗教还是东方传说,燃烧被赋予了层出不穷的意义,尽管点燃薛松的那簇火苗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意外巧合,但在常年累月反复、机械化的操作中,它得以被提炼出具备个人气场的精神价值,成为创作中见证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文化仪式。在焚烧中,一切化为乌有,等待艺术家以一种当代的方式再次重构。
重构也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在初期作品中,薛松刻意保留了明显的烧灼痕迹,以此宣告语法上的蜕变;但渐渐地,随着选材体系日益丰满,他开始进一步思考作品传达的语义:“我会考虑图像与图像之间、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关系,要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对话、对抗等很复杂的情感在里面,最终我要通过工作让它们勾连出新的意义。”
焚烧是极致的,是与过往既有历史决裂式的宣告;拼贴是温存的,是在反复揣摩线索后以求得突破。
两道创作工序看似对立,但在薛松手中浑然一体,两者缺一不可,因为这正是生命的必经之路;而这也表明了其创作态度,他曾称之为“温柔的调侃”―作品沿袭当代艺术的先锋与批判,最终呈现却出乎意料地展露出更加温和的立场。
这样“文人气质”的作品,源自他对所有璀璨文明心怀崇敬之心。薛松坦言自己不是想象力丰富的艺术家,因此日常积累的海量信息就显得尤为重要,他也在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逐渐在传统中找到感觉,大众熟知的意象总能带给他新的启发:“山水在中国不也是一种波普符号吗?”从严肃的大师作品,到流转于市井的连环画本,从宏大的人类文明史,到民间风俗怪谈,它们在其手中层层消解,并转化为个人意识不断延续的养分。
薛松把自己比成一座桥梁:“我不是那种很极端的艺术家,有很多妥协、融合,我觉得我蛮适合这个角色的。”他渴望探讨的不再是古今、中西、雅俗之间的壁垒,而是试图找到一条属于东方人的中庸之道,达成永恒的和解与共生。
1、薛松《法自然系列—火》,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50×245cm,2022 年
2、薛松《法自然系列—春、夏、秋、冬》, 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20×150cm×4,2021 年
道法自然
薛松像幕后导演,他尽可能开放性地纳入不同“演员”参与,巧妙地借用过去的、当下的力量和智慧去解决问题、表达观点。因此对观者而言,其作品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从图像层面看,显性的物象与极具张力的色彩带来无法被忽视的视觉冲击,而在具体的轮廓之下,碎片化的信息无限交叠:已知的历史被解构,促使观众在作品面前产生更多元的情绪和行为, 艺术家和观者共创了全新的图像意义―图像的丰富性和多义性,是其创作的根基。
早期,薛松的创作主题主要为火灾现场产生的残片题材,进行了碑帖残片拼贴的尝试。在东西文化碰撞激荡的年代里,他用逐步系统化的艺术语言记录下对未来的彷徨。而在对文化的进一步梳理中,他另辟蹊径,通过“与大师对话”系列,重新演绎大师们的传世名作,他追求与之意境、情感上的共鸣,并在直觉的驱动下融入戏剧性的意象。
而随着世纪之交的城市化进程加剧,中国经济发展步入高速赛道,消费主义、都市潮流、科技、青年人的飘荡不安也成为了作品的内容。这些繁杂的主题时常处于并行轨道上,薛松在过去、当下甚至对未来的幻想中跳跃,留下层层涟漪,他持续“诠释着新时代全球文化身份的冲突和融合,展现了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中的双重变化”。
衍绎至今,薛松又有了新感受。从2019年前后的“泡沫”系列起,他慢慢发生了转变,作品中清晰的形象淡化,逐渐被越发纯粹的意象所取代:“以前都是从历史、从传统中找感觉,现在另一段路开始了。如果说原来是‘读万卷书’,那现在开始‘行万里路’了。”
出生于安徽砀山,薛松深受当地道家文化的影响,他为新作取名为“法自然”系列:他从木纹、大理石纹、动物纹等细枝末节中找寻灵感,并纳入其熟悉的拼贴及对多层次文本的构建能力,在传统文化领域朝着纵深的方向推进。磨合的过程中,薛松暂时还无法摆脱“象形”对东方人的牵绊,他笑称这一批作品是“假抽象”,但如今的表达技巧更为纯熟:“年轻的时候老想在一张画上说明很多问题,现在一件作品能做到一目了然就可以了。”
相对妥协,绝对自由
“人生苦短,精力有限。”一方面,薛松时刻保持理智清醒的认知:多年来的创作手法已被其打磨为坚实的骨架―图饰在变,内核依旧:“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这个方式还能用。”另一方面,薛松又时刻展露出艺术家的天真秉性,他不受个人语言的束缚,期待所有无法预设的结果:“我很敬佩有的艺术家会盯着某一点做得非常纯粹,但我不是这样,或许再过十年,我就在‘法’自己了。”
这个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种种博弈,无论是对精神生活的内省,还是面对外部市场的冲击,薛松自有一套生存法则。他常常感受到压力,但视其为一种幸福,能激发他每天创造意想不到的内容,产生新的收获。
由于广东美术馆的个展计划意外提前,薛松最近总在加班,创作到半夜是常态,他反而越来越兴奋:“感觉自己还有劲没使完,我可以随便折腾,在这里我说了算。”薛松还在摸索更自在的状态,去应对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自己能把控的自由还需要磨练,我现在做的都是基础,为了将来能更自由。”
这次展览的主题也与“变化”相关,呼应了薛松长久以来的创作脉络。他用“历史的记忆来隐喻当代,用当代的观念去重述历史”。废墟之上,生命循环往复,延绵不息.薛松作为破坏与重构的亲历者,以对人类文明真挚的关切和敏锐洞察开辟了当代艺术的新世界。
策划:齐超 / 摄影:贾睿 / 编辑 & 采访 & 文:景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