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
舒淇熟练地打开一瓶香槟,瓶塞发出“啵”的一声。她脱下卡到头疼的假发片,换了件宽松的格纹衬衣,倚在沙发上,拨了拨长长的卷发,说自己真是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了,到处是如雀群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那么随性了”。
她要的随性是那种遇见喜欢的街边餐厅,就直接走进去、坐下来、大快朵颐。现在有的餐厅要预约,改变了她的随性:“像是约好了海鲜盘,我突然看到牛排,就问,不吃海鲜盘了好不好,改吃牛排?大家会说,不行啊,海鲜盘已经预约好了,牛排没预约没位置.整个很扫兴。”
舒淇有不愿被束缚的灵魂,无论何时,无论谁,都改变不了她。
之前,她曾想写剧本:“因为想写,所以才去写,当有人催我写的时候,我立刻没了灵感,就不写了。我真的是天生跟人唱反调的性格啊。”
冯德伦懂得舒淇的叛逆之心,两人曾是20 年的好友,2016年决定步入婚姻。“他也讨厌有人黏着他,既然不想被人黏,也就不会来限制我.这是相互的事情。差不多的人才会在一起。”
舒淇
舒淇说自己习惯了四海为家。
这个六月,冯德伦问她:“是不是差不多要回家了?”
舒淇说:“不是刚出来吗?”
“四个月了。”
“四个月了!”舒淇笑道,“我跟你讲哦,那是疫情的缘故,不是我的问题。”
“真的是疫情的缘故啦。”看见大家吃惊的表情,舒淇又强调一遍,“以前出门工作我们最多分开一个月。我不介意两个人待在一起,也不介意孤独.应该这么讲,如果遇到流星雨,我不会幻想,要是老公在我身旁该多好啊。”
舒淇
幻想
“小孩子才幻想呢。”舒淇边说边将香槟倒入杯中,气泡“噼啪”作响。
小时候的她把幻想的天赋运用在扮家家酒的游戏上,模仿大人、扮演夫妻,假装煮菜做饭,假装有娃娃,假装用勺子将不存在的食物喂到虚构的嘴里。这种能力不需要人教,孩子与生俱来。幻想有时不仅为了游戏,还能切切实实地安抚自己。“比如看到别人有奶油蛋糕吃,自己没的吃,就幻想自己也在吃;或者,人家有的东西我没有,就幻想自己其实也能拥有。”
和所有女孩一样,某些时刻,舒淇也想过:“不做演员的话,自己或许就早早嫁人,做个家庭主妇,孩子比我还高,也许很幸福,也许很凄凉,什么都说不定。”舒淇用一句话编织出的情境倒和电影《瞬息全宇宙》的一段情节不谋而合:年轻女子在人生的某个分岔路口,选择放下爱情,习得功夫,最终成为武打演员;在平行宇宙的某处,另一个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为爱走天涯,此刻正困在一家洗衣店,过着苦闷的日子。
舒淇
“假如,我真的正过着那样的人生,应该是该幻想一下,成为明星是什么样子,但.”她微微停顿,仿佛用一秒钟来确认,“我是艺人啊,在戏里谈恋爱就可以感受浪漫,演一个角色就过完一生。”
最终需要幻想的只剩演戏时。
舒淇初次尝试无实物表演是在2004 年拍摄《见鬼2》,时值胶片拍摄转数字拍摄。“突然表演方式不同了,看到实物,演员的反应是真实的;当你幻想一样东西时,做出反应,不晓得度在哪里。”以拍鬼片闻名的彭氏兄弟指导表演:“这场戏,你想象角落里有样‘东西’……”角落什么也没有,舒淇为之赋形,其越发完整,仿佛真的看见,恐惧被无限放大,感受力越发敏锐,半夜躺在床上,即便一阵风吹过、影子一闪,都令人悚然。
舒淇
戏假情真、无中生有,是演员的必修课。
“以前演任何一部戏,我都让自己‘相信’。现阶段我的人生有很多事不再信了,也就不愿再去做。比如‘姐弟恋’,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可以;放在我身上,不行。以前在戏里,我和刘德华、梁朝伟‘谈恋爱’,都会觉得好开心、好兴奋,现在还谈什么啊?黄昏恋咯,也许可以。”
事事无绝对,舒淇呷了口酒,立刻狡黠地留下退路,笑道:“侯导让我去,我会接。我不想委屈自己啦,但又不敢对侯导耍脾气。”
舒淇
吉光片羽
舒淇第一次和侯孝贤合作是电影《千禧曼波》,2001 年,她体验到和在香港拍戏时完全不同的表演方式。当时她只是单纯地想,可能大导演就是这样。
“就像今天,你走进化妆间,我坐下来和你聊天。我以为我们喝酒、聊天非常开心,但最后他剪出来,可能我在那里痛哭流涕。侯导讲给你听的和实际拍出来的不一样。他从不告诉你怎么演戏,也不教戏。他创造一个环境,让你走进去,你发现里面没有任何摆设的痕迹,是一个真实的生活氛围。你开始在这里面做客,然后成了这个环境的主人,所有的事都成立了,没有死的对白,只有真的情境。”
她,下班回家,脱去外套,坐在床边;他,翻查她的包包,嗅她头发的气味.此刻,舒淇脑中涌出《千禧曼波》中的一场戏:“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就像人们回到家,常常不知自己做什么,只是渴了喝几口水,没事刷着手机。所有的碰撞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所以它们刻进了你的骨头里。”
舒淇和角色融为一体,有时候是一瞬,有时候是一生,有时候成了前世今生.这是《最好的时光》,同样的演员,不同的年代,青春梦自由梦爱情梦,仿佛侯孝贤对自己过往作品的总结。侯孝贤将“最好的时光”释义为“生命中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舒淇
情节或许在记忆里褪色,但感受却如此清晰。回望时,甜蜜部分被遗忘,刺痛的感触却意外深刻。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很多人钟情于“青春梦”的结尾,是男生找遍当地的桌球厅,终于再见女生,两人吃过夜宵,在雨夜下静静地牵起手。
“那个故事我们拍得最快,只拍了十一天。反而最后一段,是我和一男一女的感情纠葛,磨合最久,投入其中,拍得也最辛苦。也许,侯导是想安慰我们,电影里的第一个故事是最后拍的,最甜的留在最后,他觉得,这样演员就都可以回到现实了。”
舒淇并没回来,一部分的她留在了“最好的时光”里。时隔一年,舒淇和侯孝贤在戛纳遇见,舒淇因抑郁瘦得厉害,侯孝贤用闽南语问:“你怎么还没走出来啊?”舒淇讶异:“你怎么知道?”侯孝贤说:“你哦,什么戏都要接.无论什么样的戏,很快就能出来了。”
舒淇觉得,导演像要把自己从那个世界里赶出去。
之后,她就接了郑保瑞导演的《怪物》:“在戏里,我天天又哭又喊,拍到筋疲力尽,回去却也睡不着。拍到第二或第三个礼拜,有场戏,我爬过一条长长的下水道,拍完回去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了。从那天开始,我觉得自己慢慢走了出来。当你把汗水、泪水都排出来了,就好了。
舒淇
红绿宝石
话题逆水行舟,不断被推回往昔。舒淇想着自己最初拍戏的几年:“如果没做好,那你就什么都不是,我只记得一直在演、一直在飞、一直在拼,一天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两个小时.年轻嘛,除了工作,我还要出去玩啊。”在片场似乎每一个演员都有一张红蓝塑胶折叠躺椅,等戏时倒头就睡,准备开拍一叫就醒,立即入戏,仿佛台词都不用背就能记住。
那时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进步,世界每天都在进步,未来越来越好,直至见过某种辉煌,没有一秒是被虚掷的。
“做演员最幸福的是你每个阶段都有影像记录下来.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你。”舒淇找出自己过去的戏来看,她原是想总结一下表演,没想到看的时候只顾不停地感叹:“以前我好瘦!”边说边撕开一包薯片,继续道:“真是怎么吃都不肥欸。”
“现在的我不能太瘦,太瘦就显得憔悴了。”舒淇的潜台词其实是,美食绝不可放弃。“真的,要是可以待在家里不工作,不做艺人,我才不在乎呢,我可以不做脸、不运动,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三个月不工作,我肯定能吃两个月。”
舒淇
没想到竟真遇上这样的机会,漫长的四五月,舒淇住在林熙蕾上海的家中,眼见闺密从早忙到晚。“六点起床做早餐,要盯女儿上网课,抢菜、做饭、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提醒小朋友不要整天坐在桌前,记得做运动,女儿上床睡觉后才算有自己的时间。”林熙蕾极度自律,每天必须运动半小时,舒淇忍不住说:“我要是你,就不运动了,你一天在家走一万步都有了吧,运动量早够了。”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却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们给了彼此舒服的空间。舒淇成了林熙蕾的“大女儿”,每天只要有东西喝、有东西吃,还有猫撸,足矣。
六月解封,舒淇复工,接拍广告:“之前淀粉吃了太多,又不运动,我要把增加的体重快速减掉,可是才运动了一天,我突然想起来,拍广告只会拍到上半身,不拍下半身,那我不就可以吃东西了吗?立刻点了份炸鸡排。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那时好瘦啊、那时记忆力真好啊,舒淇偶尔感叹,但也仅是浅浅的感叹:“我不需要怀念或羡慕曾经的自己,目前为止,我是开心的,回想起来,都是好的。我不去介意我没有的,也不会吹捧我已经得到的。”
“就像今天我拿了红宝石,没选绿宝石,即便结果,绿宝石的价值比我拿到的红宝石更高,我也不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因为它在别人手上,会变得更好,落在我手上,也许反倒没那么好了。”舒淇不紧不慢喝尽杯中的酒,只道是寻常时刻,就轻易成为快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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