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冰
理性与诗性
听闫冰讲话有点儿像读他写的散记,每停顿一处,按下回车键,一行接着一行便连成了诗;听者很难料想,于艺术家身份之外,他还是两个男孩的父亲,不仅心领神会“带娃比画画累”,还时常因孩子将来的上学问题而发愁。对此,闫冰有句中肯的自我评价:生活中理性,创作时感性。
基于上述,人们对闫冰偶发的、惊人的“诗性”之举便可见怪不怪了。去年春天,他沿着家乡甘肃狭长的地理通道由东往西,完成了长达五十天的独自旅行。而在此之前,腰椎间盘突出刚似平地风波一般不请自来,闫冰不得不卧床静养数月。在中止一切工作的沮丧之余,其内心碰触到“出发”欲望的焦灼感愈演愈烈。待到腰稍稍好了一些,他即刻动身离开北京,一路向西。
有人出发是为了放空心灵,而有人想要找寻答案,闫冰却没有在旅途开始前给自己太多预设。从1980 年出生在天水旁的小村,到2007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甘肃之于这位“北漂”
多年的浪子而言,已是既亲近又疏离。听闻的故事、遥远的想象,家乡从一种“实在”转为一类“意象”,零散的只言片语构筑起模糊的感受。闫冰说,把肉身放进旅途中,就像吃到了西北的面食和羊肉,抚慰心灵。
不是出于解答具体问题而前行,便也谈不上收获明确的答案,闫冰却乐于将过程分享给观众。他将去年基于旅途创作的上海个展命名为“突然,一切清晰了起来”,但被问及到底是什么变“清晰”了,艺术家又一时语塞,因为出走只是回应来自故乡前生今世的召唤,至于能得到、能解答和能展示的,全凭天意。闫冰就是他画笔下的寻菜者,弓着背、星星点点地遍布荒原,沿脚边摸索,而阴影中却不见所寻之物的踪影,直到风让野菜显露、吹皱她们鲜艳的衣裳……
而半年后于广东美术馆的第二场项目相关展览里,闫冰在作品呈现之余交代了更多旅行的线索,观众可以借由相片、文字和绘画,以艺术家的视角感受陇地由东向西地貌的变化和生存方式的变迁。闫冰在旅途中有意避开城市与人群,涉身田野、村庄、河流、历史遗迹、戈壁、荒原……在与天地独处的五十天里,席卷而来、如影随形的强烈感受就像车祸后弹出的安全气囊,保护的同时又压迫、刺痛着他。即时记录着实帮助其片刻记忆不被覆盖,却无法精准地描摹他的所思所感;只有回到北京、安顿下来,用画作将千头万绪沉淀出新的维度,闫冰才得以穿越复杂的情感,回溯旅途的真实。
闫冰
轻与重
熟悉闫冰作品的老朋友会发现,他此次从西北归来的创作同以往不太一样。在广阔的空间内,视角更偏俯视,光影运用愈加暧昧,尽管画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却能看出艺术家本人的状态轻快了不少。他自己总结道:轻盈与沉重是硬币的两面,画的东西偏重,就需要轻盈的东西从中抽离一下。
从当下回望,再看闫冰处理蘑菇和土豆,描绘的物体越小、越日常,他站的距离便越近。视线凝视至深处,直到菜场随处可见之物褪去原身面貌,披上近似人类的外衣,在幽深的环境中兀自散发着沉默的生命力。也难怪闫冰兜兜转转这些年仍旧最痴迷古典大师,在达· 芬奇或米开朗基罗的素描手稿里,宗教题材的精神性与恢弘气度未因它们是半成品而消减半分。闫冰欣赏观念艺术,却笑着摆摆手说做不来,拼智识拼不过别人,情愿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耕耘得更勤快些。
与其称赞闫冰擅画土豆,不如说他就是那西北荒田里的一颗土豆,拨开干燥疏松的泥土,从土中冒出来。生于西北农村的七口之家,种庄稼、栽苹果树,他的生活总是围绕着家里的十几亩地打转,上学是副业,种地才是主业,劳作构成了其童年与少年记忆里最清晰的部分。直到今天,闫冰聊创作也像是在描述农业劳动,决定画哪些、不画哪些主要看题材在自己这里“称不称手”,好比用对了“农具”,力量才发得出来。做不来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去做,他倒也不贪心。
当都市人逐渐厌倦钢筋水泥,开始在家里种花种菜,最熟悉土地的闫冰却拒绝在北京宽敞的工作室内辟一块地方“搞农业”;并非忘本,事实恰恰相反,他现在农活干得依旧纯熟。只是对一个将劳作印刻在骨血的人而言,在城市里种地多少有些矫情.“无法心安理得地把土地当作花园”,因为粮食就是收入、是赖以生存的全部,分量太重了,变不成工作之余的消遣。
闫冰去年回到甘肃,心心念念的还是土地。他特意挑了杏花时节回到故乡,到了却发现四月的西北春寒料峭,天气暖和得晚,雨夹着雪瑟瑟下着。但杏花仍在辽阔与艰苦中绽放了,沉默不语、径自繁华。不同于江南春天的花红柳绿,一朵花在枯黄、灰褐色的背景下格格不入,有着令人动容的生命力。梨花开得比杏花晚。在旅行散记中,闫冰写道:“一位老人指着门前的一棵梨树,对我说:再过二十天,它就开了。”在艰涩的环境里,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加纯粹、赤裸且无修饰,“二十天”是自然给予人的一句承诺,而老人只是把心里听到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呢喃出来。闫冰是否等到二十天后,见证梨花开放?我们不得而知。只晓得又过了一年,他给广东个展取名叫“梨花白了”。
前生与今世
在创作里,闫冰穷尽了他对时间变化的敏感;而回到现实,他又总比别人慢上一拍。从千禧年初中国艺术市场的崛起,到2007 年抵达的小高峰,他总是听别人说起过,抑或是隐隐有点感觉,但画卖不出去,一切又都离自己很遥远。今年谁的画卖了几千万,明年又涨了百分之多少,“听起来像武侠小说似的”。
关于画画,闫冰早年是“野路子出身”,小学和初中时全凭自学,高中终于有老师教,但他并不“知足”。上世纪90 年代的天水地处偏远,人们对高等教育依旧淡漠,乡里中学的辍学率很高,同学大多背井离乡去福建、广东打工。因而当闫冰提出读美院,身边的人都觉得他“脑筋出了问题”。四次高考、三次艺考,从天水到西安再到北京,闫冰凭着一股执着劲儿,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成为艺术家刘小东门下的得意弟子,也是乡里的第一个美院生,开了先河。
谈起曾梦寐以求的美院大学生活,闫冰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竟是“兵荒马乱”。初入美院,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画册,他便今天学学这位大师、明天学学那个。学费一年一万五千元,交不起只能借钱;还不完钱,他被迫休学一年,来到画班做代课老师,因不适应重复而导致的思维固化,兼职和全职教课是一种消耗,满打满算熬过了七八年。年轻时总免不了什么都想要,创作中混乱、生活上挣扎,这倒也教会了闫冰及时放手,做自己擅长的事。
近两年,闫冰俨然变成自己心里“武侠小说”中的“高手”了:最新画作要排队才能买到,拍场上价格屡创新高。他方才意识到,原来画了这么多年画,面对艺术行业的运作系统,他还是一张白纸。有人买下作品,说特别喜欢,却没过多久便拿去送拍。对此,闫冰开始很不解,工作之余唯一的解压方式就是饭后独酌三两白酒。创作终于被市场接受了,但心里却有了块小疙瘩,闫冰说他正在学着面对这件“必须要面对的事”。
为了走出来,把自己与现实的距离拉远点,闫冰再一次回到了西北。在真正的广阔中,眼睛与心灵很难聚焦,一路上的所见所感就是沙漠上星星点点的野菜,在不可预知的位置,等待着他去采拾。
回到北京,闫冰一口气画了好几张画,待到快要被包裹着的情绪灼伤,他在沙漠上画了三个几何体,圆球体、立方体、锥体,迫切要回归一种最童真的理性,信息量不多,留给观众去感受的却不少。闫冰试图回应少年时代在山坡上的自己所呼喊出的声音,闫冰说,这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策划:齐超 / 摄影:胥欢 / 编辑、文:盛泺颖 / 采访: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