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
Q&A:
你肩膀怎么了?
海清:睡一觉就这样了。本来还没事儿,自己运动运动,就这样了。
只是睡了一觉就?你好棒!怎么做到的?
海清:不光我一个,很多人都这样,拿一个东西就不行了。
你的脊柱侧弯怎样了?
海清:说给我正回来了,但我还是感觉这边抻得慌,肌肉还得训练。
回到我们的正题,如果你和导演意见不统一怎么办?
海清:有的时候确实会有这样的问题,就需要沟通商量,尽量寻找一个解决办法。不要带情绪,带情绪就会不准确。我其实挺没脑子的,也挺好哄的,我是比较典型的摩羯座,比较讲道理。海清开讲,我听了近两个小时的私教课,收获满满。
海清
进去就好好进去,出来就好好出来
会出不来吗?怎么会出不来?你要清晰,那些只是戏。当然,演员角色的转换是需要训练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会跳不进、跳不出,情志不和。那段时间,我同一天白天演《雷雨》里的蘩漪,晚上演《骆驼祥子》里的虎妞,特别崩溃。
演蘩漪,整个人从早上开始就阴郁地待在里边,不敢跟人沟通、不愿和别人交流。无论看见谁我都想:这个人为什么要背叛我?同学老笑话我,哎呀,蘩漪那个鬼在那儿。演完那个以后,我又要赶快进入虎妞那种很爽的状态。出来以后很痛苦,因为你第二天第三天还得再进去,毕竟小嘛,刚20岁,但也不能给自己找借口,还是没有经验。
这两部戏体量都很大、很厚重,不是那种轻松的戏,把把都要穿新的鞋。你没有办法,只能耗着你的身体。最后终于有一天,我晕倒在舞台上。我记得黄磊老师跑过来、摸着我凉凉的脚说,海清,你到底怎么了?
后来蘩漪和虎妞拆成两天演,或者中间再隔一天,要不就一个星期只演一部,真的就好了一些。等演完以后就全好了。我现在处理这个问题就明白:进去就好好进去,不惦记别的,出来就好好出来,不再想着进去的事儿。
演员跟角色的关系其实是一个零升到一百的过程。当你拍完了,这个角色在你身边就不会再出现了,归零倒计时,say goodbye。我的忘性比较大,我会忘掉,就离开了。
海清
今天的理解比当时更加丰富了,这就是岁月带给你的
2008年跟拍《王贵与安娜》的时候,导演滕华涛叫我老海,从那以后一直喊我老海。师傅就叫我小海。我没有年龄恐惧感。First电影节的舞台上,那次为中年女演员发声,不是因为年龄,而是觉得现在太多角色的扁平化,真心有点可惜。
拍《玉观音》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嘛,对表演能有多少了解?在学校里面学了很多的本事、很多的技术,就很希望把这些东西拿出去用,很希望去实践。但真正到拍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老师教的技巧,糊里糊涂地就演了。那个时候对世界、对人生、对角色的理解,那时候的表演都是明朗的。就像花一样,啪的一下子就开了,演得明朗,观众看得也明朗。
如果再碰到这样的角色,我会怎么演?我不知道哎。我自问,为什么一直比较喜欢演戏?因为每一次都能带给我一种未知。
海清
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人在40岁左右会有一个改变。我那时候不敢相信40岁是一个什么状态。等真到了这个年龄,就会发现一些特别平常的事,却慢慢带来内心的一些改变。再去看一些戏,突然就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好像表演也可以换一种方式,你突然就认可了那种方式,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可了。
我看自己演的《心居》,有场吵架这样的戏,就觉得蛮遗憾的,如果一年以后的今天我再演,就不会那么演了。不是说哪一种方法好,而是说你今天的理解比当时更加丰富了,这就是岁月带给你的。
年轻时的表演会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会有演得太过、外化得太多或者怎么样。但让一个20岁的人演20多岁的角色,它至少是准确的。如果现在回去演20岁的少女,就和要少女去体味40岁女人的心境一样,会很难。
我们现在再也回不到少年的那种观察、那种敏锐、那种天成了。我今天看我儿子小时候四五岁时写的字,完全是我没有办法达到的高度,它的结构太可爱了。
海清
只要自己有一点点不太满意,就会多给一点儿机会
跟(滕)华涛拍《心居》的时候有一场戏,我老公死了,我一直没哭出来,突然那场戏就哭出来了。华涛说:“老海OK,你可以了、没问题了。”但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点遗憾,也不是说不好或者怎么样,就是觉得好像这场戏我自己没透。再来一个可能性行不行?
华涛说我怕你哭不出来了,因为这是一场突然爆发的戏,是需要体力的。我说我们不要想到这场戏是要哭还是不哭,反正已经有一条哭的在那边了。他说我们是希望突然爆发的这场戏一定是要哭的,我说咱们别有负担、体验最重要。
我真的想从内心打通,而不是你外部所看到的任何我们假想的一个结构、假想的效果。那个外在的东西如果能达成当然好,但有的时候就要相信演员当下的体验,如果它建立在相对准确的角色维度里,这种体验其实是很珍贵的。
其实我跟华涛不需要讲那么多道理,我只是跟你讲述当时我是怎么想的。我要来第二条,华涛都会保护的。结果第二条哭得比第一条好多了,第二条是非常真诚的。第一条也真诚,但有一些匠气。第一条奔着一个要哭的结果,第二条就没有什么负担。
海清
这种感觉未必准,可能这两个都很好,也可能两个都不是最好的,只能矬子里拔将军。最后只有到剪辑的最后那一步,所有镜头连贯起来,不一样的视角和不一样的维度去看了才能做出判断。作为演员,前期要多给自己一些机会,除非有时候你觉得这条真的无法替代了,你知道再来几条也没有(更好),就算了。只要自己有一点点不太满意,就会多给一点儿机会。
如果导演和我对角色的理解不一样,怎么办?要沟通。这是一个互相说服的过程,也是一个对角色理解更加深刻的过程。你会听导演对于角色的认知,听其他的演员对角色的认知,他们怎么看我的这个角色?因为有时候你看你自己,就会比较不太客观。最后听谁的不重要,今天可以听你的,明天可以听谁听谁的。在这个过程里面,你是不是对角色的理解更加准确、更加接近角色才是重要的。
有个导演叫我做一个处理,我做不到,做了几遍都做不到,因为我觉得好假。导演说你笨死了。我说我不笨,我师傅没教好我,你去骂他。师傅正在化妆,站起来说:导演你这样设计是不对的,没有演员能做到,这一段台词的设计确实不真实……我觉得质疑是好事情,冲突也是好事情,不质疑不冲突,最后演砸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砸的。
海清
真正的意义就是,现在很多的剧本标点是要动的
沟通磨合解开了就好了,你对角色的认知就上了一步。编剧写很多条线铺出来,不是每一条线都很清楚。好演员就帮着二度创作,你看不清的我帮你看清,你写错了我帮你修正,你写得好的我帮你保留。我们是给角色加分的,没有人要给角色减分。那些好的编剧,他们能看到你给角色添上的分数,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不足。我就碰到一个编剧很好,他就说:我忘了、写错了。
《平原上的摩西》有一场《猎人日记》的一场戏,我看了一遍原著,没有找到编剧双雪涛写的桥段,我就蒙了。硬着头皮演完后,我跟导演说:“你有机会帮问一下怎么回事,我的那段台词,我没有在《猎人日记》里找到。”导演说好的,没事,这一段还会重拍的,因为那天光不是很好,我们要重拍的。特别逗,导演回来跟我说:“我跟雪涛沟通过了,雪涛说我写错了,你们改吧。”我觉得编剧太可爱了。但是惨的是我们后来没有重拍,就按那个桥段走了。沟通的过程,不是为了证明谁对谁错,沟通的过程,是对这个东西更加了解的一个过程。
我觉得我特别幸运,我第一部正儿八经的电视剧就是《玉观音》,海岩老师的剧本拿到手上的时候,他的标点都不用改。你可能不太懂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是什么,真正的意义就是,现在很多的剧本标点是要动的。《双面胶》的那个戏同样是遵照剧本演的,当年六六那个剧本也是真的好好。
现在很多编剧写了很多的东西,但只要你仔细往里面、再往深了走一会儿,你发现他的断句和标点是需要改进的。因为他们写的时候只是语言的逻辑,没有想到角色的逻辑、深层思维的逻辑。如果两者不贴合,剧本的标点就是要动的。你经常会发现,我演绎台词的时候,我的断句和原来剧本上的断句是不一样的。但海岩老师的剧本,他的台词呈现出来的味道已经能看到那个人物的形象了。我记得有一个倒装句,具体是什么我忘了,就类似于“吃了吗?”,一定要按照他的那种倒装的说法,角色那个跩跩的样子才能出来。
看到好的台词就觉得很过瘾,六六的《双面胶》也是这样,原生台词,一个字没动,不需要改。我记得“虾皮”那场戏,“他那么喜欢吃,它特别有营养,以我对你妈的了解什么的,还能再炒两盘菜什么的” 这些好的台词,你把它说出来就对了。
海清
《心居》里的好多台词,也像土里长出来的,本帮上海,米(味)道老好。
如果非要用什么东西来帮助自己入戏,只能说明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角色。我们拍李睿珺的《隐入尘烟》,为女主设计了一些残疾。但它不是帮我入戏,是帮我建立更强的形象感,让主人公身体可怜、柔弱的那一面更加准确地外放。
我应该给你看我那时候的眼神,开机刚扮上(妆)的我,眼神是仅仅体验生活一个月后的眼神,还是一个女演员的眼神:好奇村子里面的一切,欣喜开心。
那段时间,我天天在村里溜达,找形象。剧本里的人物只是手有一点点抖、走路有点慢,在镜头画面里的构成,还不足以让观众那么心疼她。直到我看见一个奶奶走过去,她的膝盖是僵的,走每一步都僵,很僵很僵,我终于找到了那种走路、动作慢的艰难感。没事儿就老去她门口溜达,后来也跟老奶奶搭上话了。可是我发现她手不抖,我还要去找一双颤抖的手。其实那时我们都已经拍了一半了,但我觉得我手抖得还是不好,就继续在村子里溜达。终于,一个编席子的爷爷,他是抖的。
编席子干活儿、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手不抖。等干完活儿,抽上烟,整个人放松了,手就开始抖,紧张的时候他也抖,我跟着老爷爷一点点学。终于,开机后的第七天,我觉得那个角色的心,我够得上了。虽然已经蛮晚的,但从那天起,我的眼神就变了。不是刚刚开机时那个普通女演员的眼神,已经是农村妇女曹贵英的眼神了,这些都是慢慢你去寻找来的。
那天拍了一场戏,我跟搭档坐在广场一堆人群里边,我助理来找我,居然没找到。看着她走过去,我伸手拍了她一下腿,我说我在这儿呢。她说,“啊,我没看着你。”她跟我有多熟啊,跟了我两年。我觉得我们俩眼神都对上的,她一定看见我了,而且我天天穿这身衣服,天天围着那个头巾。我说,你真的没看见我?她说:“真没找着,我以为是小姨,或者谁坐在边上,就没在意。”那一把,我确定我可以(演好)了。
海清
他们的事情我不去考虑,我肯定演不好
这么一个流量时代,很多人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种兴趣去更多地深入体验角色的生活,就真的会演不好吗?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我不去考虑,我只考虑我自己,我肯定演不好。
那段时间我手机关了,爸妈也找不着我。我跟他们说你要找我,就给我助理打电话,我是要全部进去的。待在角色里面的那十个月,好喜欢、好舒服。我干吗要出来?我不需要出来,出来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等杀青彻底出来回到城里,从很喜欢的黄土地回到文明世界,我就有点恍惚、有点晕、脑子有点锈掉了。当时记者来问的所有问题,对我来说真的是问题,我都听不懂。
海清
表演修养课 延展教案:
延展1:你的角色准了,对手才能帮你为这场戏加码
《小欢喜》里,我跟周奇说“我不是你妈”那场戏,那是即兴的。如果对手上来准,一部戏的百分之五十就把住了。你的角色准了,对手能帮你为这场戏加码。但对手准,你马上也准了,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对手越准你越慌:对手已经在人物里面了,你自己还是找不着,该找不着还是找不着。对手越准,你越肝儿越颤,因为你知道自己还在摇摇晃晃,它是两个系统。具体的问题要具体分析,你自己不准,可以通过跟对手的沟通交流,慢慢建立准的渠道。
延展2:不能说为了变要变,得考虑到这场戏有没有变的可能性
如果这场戏我们三个人还是吵架、互撕,要不要换一个花样?怎么撕得高级?之前别人用千万种方法撕了。第一种方法、第二种方法、第三种方法别人都用过,第四种方法没有人想过,但是还要准确哦,你所有的东西都不能抛掉准确这个标尺,在准确的前提下才能出新。我觉得求变是对的,但求变的前提是角色和戏剧的准确。不能说为了变要变,得考虑到这场戏有没有变的可能性,会不会变得更好?
延展3:为什么要把亲生的孩子给扔了呢?她自己活下来都难
很多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角色很奇怪啊,简直不能理解。比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亲生的孩子给扔了呢?那是一条命啊。但在那个年代,她自己活下来都难,把孩子扔掉,生几个孩子都卖掉,这都是命。所有的这些,你要多参照。如果你每次都从自我有限的经验出发,你的角色就会狭窄,你理解的你就能演,你不理解的就不能演,我小的时候就这样。但是现在,我不理解的我也能演,因为我知道每个角色都有她存在的道理。
延展4:我说得出这话吗?她的行为真的是对吗?我能演出来吗?
有的剧本看上去觉得挺好,但当你演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好多话或者其他的什么都不对。后来经历得多了,慢慢懂得怎么看剧本。接戏之前,每一场都当真的来一遍:我说得出这话吗?她的行为真的是对吗?我能演出来吗?噢,还可以、挺好,能演吗?能演。
有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剧本很好,但你知道你演不了那个角色。我打个比方,你看到外面一条裙子,裙子特漂亮、外套很华丽,但穿你身上就不合适,你得了解自己的身材比例才行。
有的角色当时你觉得能演,但演的时候特别费劲,跟角色没长到一起;也有的角色看上去不怎么样,就像有些衣服,设计很普通,但你拿过来后却演得很好,你让这个角色熠熠生辉了,这都是慢慢琢磨来的。《双面胶》这样的剧本拿过来,我肯定能演好,想都别想。
延展5:你不能放弃 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演员的成功99%靠的是天赋,就是上天给了你一把钥匙,《霸王别姬》里不是有句话吗—老天爷赏饭吃。如果一个人有天赋,也愿意在天赋上努力才可以成功。我儿子有表演天赋,有时根本分不清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可如果他不喜欢,就不会在上面努力。
前两天他追问我一个问题,他说,妈妈你那么小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七八岁就开始决定要演戏,但我现在这么大了都没有理想,怎么办?我就跟他讲:“一个人跟理想遇见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是会比较晚。不管怎么样,哪怕到了40岁、50岁、60岁,你都要继续找,不要放弃。你不能放弃,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用一个苦苦的工作来维持。”
海清
下课铃响
我们往屋外走,她揉着自己的肩膀送我出来,边揉边说:“以前看别人作品总是觉得这个地方不好、那个地方不好。现在看的话,就觉得她们演得真好,我可能做不到。人慢慢成熟以后,就能处处看到别人的好,我觉得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谢谢小海、老海、谢谢海老师,谢谢责任担当的中国好演员们,你们辛苦了。
监制=司司司、摄影=尹超(Super Studio)、化妆=卜柯文、发型= 张宸硕、编辑+造型=eko、杂志制片=刘海伦、文字=吉波、服装助理=彡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