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岳
说起来,其实我的个性和我所处的行业有一点儿矛盾。比方说,我很不赞成消费主义,但是我在这个行业又很难抗拒消费主义。我在生活中尽量简单,尽量减少物质方面的需求。我已经两年没有买新衣服了,但是每次去录节目,人家都给我们准备了很多衣服,后来我常常有一半的衣服穿自己的,很多都是几年前买的。其实,没有人注意你换了衣服没有,就算有人发现你几年前穿过这件衣服,又怎么样呢?
我大概有三分之一用来工作,三分之二过自己的生活。生活中的满足跟物质没有太大关系,心灵层面的满足才是真的满足。我常常早上一起床就有灵感,赶快跑到家里用来做音乐的房间写点什么,到8点小孩起床我就去照顾小孩,下午换我老婆带孩子,我去录音或者去冲浪。
冲浪的乐趣不只在海面上,冲浪的整个过程都很浪漫。开车去海边,一边看哪里的浪形更好更适合冲浪,一边看沿途经过的风景。如果是夏天,我们早上4点就爬起来,沿着海岸公路开过去,看着太阳升起来。有时候,太阳还没从海平面升上来,我们已经在水下等待日出了。没有浪的时候,就坐在沙滩上看海,看蓝天白云,身边是一起冲浪的朋友,每一个都晒得黑黑的。我的车里有吉他,拿出来弹一弹,随口哼一段旋律或者打一个节奏,可能就写了一首歌。
冲浪手很喜欢台风前的那段时间,台风还没来,浪先来了。两米高的大浪拍过来,我们坐在冲浪板上看过去是很恐怖的,而且,这么高的浪破了之后,岸边的白浪花会非常强,可能有30到50米那么长的距离,我们先要破浪,然后要想办法冲出去上岸,非常难。但是,冲浪手追到浪的那个瞬间,就征服了这道浪。这就是很多人迷恋极限运动的原因,刺激,有挑战。
我相信,人类是因为追寻刺激才进步。冒险是人的本能,小孩子不懂风险是什么,长大后,整个社会都告诉我们“不要冒险”。可是,为什么不要冒险?如果我知道我的能力,我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去做这件事情,其实会给我带来成长的。
人就怕安逸,就怕你不敢去冒险,所以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要往外面走,尝试冒险。很长时间以来,我给大家的印象就是“爱玩”,没错,我的确很爱玩,但我在玩的过程当中学习到了很多。
大自然有它的节奏,我们要跟着它的节奏和频率走,如果和它对抗,反而会花掉更多的力气。一个两米高的大浪卷过来,万一你不小心跌倒在浪里,很容易就慌了,拼命挣扎,一挣扎就呛水,耗掉更多的氧气和体力,又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该从哪边上岸。其实顺着来就没事了,就随着浪翻滚,甚至滚到水下,水下反而是平静的,你就放轻松,耐心等一道浪过去,等到海面静下来,你再张开眼睛,游上岸就好了。一般来说,被卷到浪里再上来,整个过程大约10秒到15秒,要给彼此时间,一切都会过去,太急反而会伤了自己。
我觉得人生要有高低起伏才好,太过安逸就很难做出好的创作。对音乐创作来说,人生经历的转换是一种养分。我的音乐创作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二十几岁之前,什么都不懂,唱着别人给我写的歌,《就是喜欢你》那种年轻男生懵懵懂懂的情歌;第二个阶段是服兵役之后,我开始自己写歌,转向摇滚乐和一些偏另类的曲风;《思念是一种病》是第三个阶段,我逐渐成熟,开始回头看自己的过往,《我是海雅谷慕》也是那个时候做出来的。
张震岳
服兵役之前,我发了两张专辑。当时唱片市场很好,但我的成绩普普通通。在部队,我认识了一些玩音乐的朋友,我们彼此约定退伍之后一起做音乐。兵役结束之后,我妈说,你要不要去考警察或者公务员。我爸就是警察,他们觉得那是铁饭碗。我说我不要,我的个性怎么可能去做这样的工作?别人派给你干吗你就干吗。而且我一想到考这些公家机关就要考试、看书,我这辈子最不会的就是看书和考试。我跟我妈说,先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出来住,都是22岁左右,在一家乐器行,有人卖乐器,有人教乐器,演出很少,我们都没有多少钱。但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写了好多歌,《爱的初体验》《爱我别走》都是那时候写的。
一直到推出专辑《这个下午很无聊》,我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我受到90年代的另类音乐影响蛮深的,那是音乐风格很丰富的一个年代,Hip-Hop和摇滚混在一起,我的养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芽的,所以我早期有些歌加了很多不同的元素。那个时候,我们一群朋友都很愤世嫉俗,好像对一切都生气,而且我们觉得一定要把愤怒的那一面表达出来,在音乐里去放大,所以那个时期我的音乐主要就是那样一种风格。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完全做自己。我有了乐队,基本团员就是服兵役期间认识的那帮朋友。我开始留胡子,不化妆,没有造型师,一直到现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希望大家在台下看到我的样子跟在屏幕前面是一样的,差别不会太大。往这个方向走,我觉得很舒服。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演艺圈保持一定距离。30岁之后,我脱离得更远,因为我不习惯这个行业很多做事的方法。在媒体眼中,我是一个很难搞的人,事实上,我只是不做自己觉得不舒服的事情,只做想做的事情,暗自爽,就够了。
到了《思念是一种病》那个时期,我的音乐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因为我的人生经历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这期间有太多的故事,简单地说就是亲友的生离死别,我妈妈过世,一些很好的朋友过世,我都要去面对。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一些打击,要花一些时间走出来,其实这都是养分,让你的灵魂越来越强壮,看事情越来越宽容。当时一定会难过,怨天怨地,我们家都是基督徒,我妈去世的时候,我很难接受,甚至有点生气,我妈那么虔诚,那么爱主,主为什么没有护佑我妈?为什么提前把我妈带走了?我开始回看以前的人生,创作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愤世嫉俗了。再后来,我有了家庭,有了小孩,棱棱角角被磨得越来越圆滑,这个圆滑并不代表狡猾世故,我还是做自己,但我变成一个比较好相处的人了。
如果有下一个阶段,我的音乐会变得比较简单。我这几年写的歌越来越简单,编曲也越来越精简,可能鼓、键盘、吉他、贝斯都没了。其实越精简的东西力量越强大,但在现在听觉那么快速的时代会比较吃亏,很多人一听前奏不好听,那就下一首,很少有人慢慢去享受。但我还是有我要坚持的东西,还是按照自己的路在走。我现在觉得蓝调、爵士很好听,说不定我以后跑去做纯蓝调或者纯爵士。
张震岳
我喜欢“让大家听到我的歌”的感觉。所以我现在写了新歌,就放到公共平台上给大家听,不再经过发专辑这个步骤。很多人说,你不怕被人抄袭吗?抄就抄,我再写就好了。台湾有个歌手叫坏特te,她问我写了什么歌,我让她听《亏欠》,歌里的故事来自我的两个朋友,他们是一对恋人,他们都喜欢冲浪,女孩子的文笔比较好,我就让她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我从中截取一些字眼,加上韵脚写成歌。坏特te听了这首歌很喜欢,我就给她去唱了。
发专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以前,发专辑是一件盛大的事情,要开记者会,跑遍各地去做电台节目,做宣传活动,但现在好像没人这么做了。发专辑已经不是一个可以激起我很大兴趣的事情了,但是写歌还是我的一个很大的兴趣,那我就一直写一直写,谁觉得哪首歌还不错就拿走吧。
写歌和发专辑然后得到收入是两回事。做音乐最初的目的就是分享音乐给大家,跟商业、市场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有收入,那是另外一重的收获。现在歌手挣钱更多的是来自演出。每次开演唱会,大家在台下来回cue的就是那几首歌,我以前有点抗拒,有几年我就是不唱《爱我别走》,因为唱太多次了,就像连续吃了一个月的牛肉面,会想吐,现在我心态改变了,觉得也没什么,还会尽量投入情绪,稍微来一点儿变奏,让自己开心一点儿,所以我很多歌都有不同的版本。
以我的个性,交圈内的朋友会稍微难一点点,我也觉得圈外的朋友比较好玩,因为很多的人生经历是在这个行业体验不了的。有一些朋友是小时候认识的,有的是出去吃饭在路边摊碰到一些人很热情,我就跟他们喝酒,频率对上了就交朋友。听他们讲的东西,就觉得世界很大,生活很丰富。因为我可以喝啤酒,也可以喝红酒或者威士忌,所以我跟年纪大一点儿的人也能交朋友,和年轻人也能玩到一起。
张震岳
我希望我的小孩的成长环境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在一个小渔港长大,我家前面就是码头,我可以从家门口直接跳到码头下面去。那个渔港虽然小,渔产收获很不错的,我的同学有一半家里都是捕鱼的,闽南语叫“讨海”。上学的时候,我们一看到天气好,就会说“老师,我们不想在教室上课,可不可以带我们到海边上课”,老师就说“好,大家带着课本去海边”。
我还希望我的小孩在我们阿美族的部落里上学。我不是在部落里长大的,小时候逢年过节回花莲老家,我很羡慕表哥表弟堂姐堂妹,他们都讲阿美族语言,只有我不会讲。我六年级回到部落参加成年礼之后,高中出社会就越来越远离部落了,但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归属感。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还是能像我故乡的孩子们那样,从小就能与自然多亲近,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大自然可以让孩子们解放天性,走在草木中,沐浴阳光,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将会是未来很好的回忆。
很幸运的是,到了30岁,部落里的人把我找回去,我又重新融入部落,了解传统文化。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如传统歌谣。阿美族好客、乐天、喜欢唱歌跳舞,我觉得应该用流行音乐的方式让大家感受到我们的热情,去和不一样的文化做交流,所以我做了《我是海雅谷慕》那张专辑。这张专辑拿到那一年金曲奖的最佳专辑,但是销量不算好,但我做这张专辑很舒服很开心,我去寻根,去问老人家有什么歌可以学。
有一件事情真的很遗憾。我的大伯是我们部落里最会唱传统歌谣的人,因为他以前当过头目,记忆力也很好,会唱很多老人家都不会唱的歌。那一年,我跟他说“我可不可以给你几瓶酒,你把你会的歌都唱完,我拿录音器材录下来”,他说“好,你回部落,我唱给你听”。当时我有工作,一拖再拖,直到我爸打电话告诉我“大伯快不行了”。好可惜。我的堂弟也就是大伯的儿子也很会唱,所以我前几年特意找了他和部落里的一些同龄人,把我们阿美族在丰年祭上唱的主要的八首歌全部录了下来。还有一些歌谣,我堂弟说“记不得了,就爸爸会唱”。
张震岳
即便到现在,我到山里或者到海边就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不管是在哪一片海、哪一座山。因为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渔村依山傍海,后面是山,前面是海。前一阵子,我去海南表演,闻到潮湿的、咸咸的海风的气味,就有一种归属感。
大自然让我放松,所以我尽量住得离山和海近一点儿。我从市中心搬到了山边的一个社区,旁边就是台北一座非常著名的茶山,我带小孩散步会走到山里去,他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他爬山,那里离海也不远,开车四五十分钟就可以到海边。
让自己舒服的生活一定少不了跟大自然的连接,懂得怎么跟大自然相处的人不会觉得生活无聊。我常去山里露营,尽量不破坏山林的生态,带的东西越少,垃圾就越少。我会带我家的狗,前一天中午出发,徒步三四个小时,在河边找到不错的露营地搭好帐篷,和狗一起泡在水里玩。第二天一早起床,再走回去,中午之前到家。你看,这些户外运动完全可以跟城市生活融合在一起。我常常去的山里没有电话信号,我跟老婆说,我明天几点出来,过了什么时候没有出来的话,你就要想办法打电话报警搜救。
我现在最想得到的人生成功的目标,就是可以每天起床就看到海。这是一种广义的海滩自由,可能不是具体的一片海,跟物质没关系,重点是想要看海的心情和可以看海的悠闲。我尽量避免过于依赖物质,物质来了就享受,没有也不要觉得怎么样,就换别的方式去充实自己,让自己开心。现在我也这样教育小孩,可能他长大后不会做出什么丰功伟业,他可能只是一个打工仔,但他打工时开开心心,没有走歪路就是成功。
现在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好玩的事情,我都很好奇。如果没有好奇心,生活上的乐趣和热情就少了。喜欢什么,你就去玩,你就去做,对世界保持热情的人不容易变老。
摄影:高远/采访、撰文:Maggie /统筹:暖小团/服装造型:傲寒/造型助理:春生、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