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Wi-Fi 的房间里造境
“秀美若仙又明艳绝伦、冰肌玉骨，清若姑射仙子，天姿灵秀；武功轻灵飘逸，于婀娜妩媚中击敌制胜。”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刻画了“小龙女”形象。小龙女常年在古墓练功，保留了天真的少女态，又练就了绝世武功。初见周晓明，我们眼前出现的同样是让人“哇塞”的白皙清秀美少女。85后的她，已经有了十五六年的刻瓷功夫，是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刻瓷第四代传承人、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获奖无数的她，妥妥也是位年轻掌门人。
在北京的工作室，她有两间“练功房”，一间在楼上，采光充足，用来当作展厅和画室。另一间在地下二层，她特意没有安装Wi-Fi设备，一走进去，手机完全没有信号。那正是制作刻瓷的空间。“每天早上，我先做一些必须的事务，然后就下去刻瓷，除了喝水上厕所吃饭会上楼，几乎整天的工作时间都待在那个没有Wi-Fi的地下室。我工作室的人当初说，不装Wi-Fi，处理工作特别不方便，我说别装了，装了就真的静不下心来，只要手机在，肯定一直有没完没了的事，如果没有信号，把手机一扔，你就该干吗干吗。” 刻瓷最讲精细。
“以刀代笔，瓷上刺绣。”用带凹槽的蛇纹木锤，轻轻敲击镶着铜箍的錾子，在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之中，粗粗细细的线条便在光滑的釉面上游走，瓷器表面幻化出各种美妙图案。创作者从构图开始，先刻出大概轮廓，再一层一层刻出形态，有了形，还需要精雕细琢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影响画面的结构，整个过程耗时耗心。
在瓷器上刻出一棵松树的中国水墨画一般的晕染渐变效果，需要经过许多遍的錾刻和上色。作品远看是一幅中国画，近观又有一些肌理效果，深浅浓淡或者线条流畅都要直观地体现在瓷器上。一件长宽50厘米的作品常需个把月才能完成，每一笔都是真功夫。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说的就是刻瓷。世上最坚硬的钻石和易碎的薄瓷器之间的艺术，在安静到只能听到呼吸的方寸间诞生。工作前，周晓明会先听听音乐，再做十几分钟冥想，让自己的心情回到古人那种平静。她刻瓷更像造境，要先让自己沉浸其中，才能在作品中轻凿出内心感受。有时，她做了一个美梦，第二天就把梦境在瓷器上造出。
不久前，她为建党100周年制作了刻瓷献礼作品《大观》，灵感来自两汉时期文学家贾谊的《鹏鸟赋》：“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大观”是她心底的中国气质——达人，无论面对怎样的处境和困难，都能泰然以对。从瓷器烧制开始，她选了成本极高又超薄的双面釉瓷板，整个作品由八个小件组成，采用了錾、刻、镌三种工艺雕刻法，还用金山来做香插，制造云雾造境，主题围绕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创作，画面简单，意境悠远，是优雅旷达的中式气韵。
懂刻瓷，首先得懂瓷器
刻瓷的出现至少要到近两千年前的魏晋时期。那时谁家有红白公事，所需瓷器多为众家所凑。为免瓷器被混淆，大家就在自家瓷器上刻上名号，再晕染上色，待典礼结束后取回。到了宋代，中国瓷器发展繁盛，五大窑的出现令进贡给皇家的瓷器也精品迭出。
“妃名希，临安人。绍兴十年，为红霞帔，封才人，转婕妤、婉容，进贤妃，专掌御前文字。工书画，款识用奉华堂印。”宋高宗对刘贵妃格外宠爱，因其住处在奉华堂，因此，不管是瓶子、碗盘还是装置器皿，在送去之前都要先刻上“奉华”两个字，有点儿现在VIP客户定制的意思。凭着这份宋代宠老婆的直男之爱和刻瓷的长久保存，宋高宗给刘贵妃送的东西，多到后世从宫里流传到民间宋瓷几乎都有“奉华”两个字。至今，我们还能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清晰地刻了爱的记号——“奉华”二字的汝窑瓶。
做记号的历史，延续了近两千年。除了名号，人们还会根据瓷器烧制的质量分等级，在底部刻上“甲乙丙”字样。直到被爱玩艺术、会玩艺术的乾隆皇帝发扬光大，刻瓷正式成为一门宫廷技艺，出现了山水、人物等各种图腾。懂刻瓷，首先得懂瓷器。CHINA也是瓷器。陶瓷的文化从马家坡的烧制开始，几乎见证了整个中国古代智慧和文化的发展。中国人生活如何丰富，陶瓷就产生怎样的演变。
从最早的陶土到加入玛瑙、玉石、高岭土；从实用到赏玩，制造玲珑剔透薄如蝉翼的风格，仅陶瓷工艺就有手绘、贴花纸、窑变釉……刻瓷伴随瓷器的发展，成为一种具有特殊肌理的时间量器。它既有金石韵味，又有笔墨情趣，还要触之有感。刻瓷的创作其实是从瓷器的烧制开始。周晓明和她的工作人员尝试过各种烧制技法，从造型到烧成后选取满意的作品，再刻上提前构思好的图案，他们把陶瓷工艺、刻瓷技艺、美学理念融合在一起。刻瓷步骤繁琐，传承人少，这让民间收藏的刻瓷作品变得稀少。有时，一个高难度作品完成，有人出高价，周晓明舍不得卖，心情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后来，她开始通过日用瓷器发展刻瓷工艺。
“日用即道。从清代开始，刻瓷不再是简单地做记号，更具有艺术性和观赏性，但我们现在发展刻瓷，一定要让作品可以使用，不管是多么繁复，一定要以人为本。我们现在也在做—些茶具、香具、文房用品，让人能每天去使用，哪怕不用，每天放在那里，去把玩一下也能感受到它的精美和味道。”
刻瓷的根在北京
“到北京去”是这个来自瓷器之乡淄博的山东女孩，在十八九岁时就立下的志向。为什么？“刻瓷的根一定在北京。”
周晓明从小学美术，空闲时间就去长辈的陶瓷厂玩耍，老人们怕她调皮，就顺手给她一块泥巴捏着玩。上了初中，她再去玩，总听到陶瓷厂的二楼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循声前往，她人生第一次看到了老艺人在刻瓷。之后，她常去二楼玩，乖巧又好学，老艺人们问她： “喜欢这个吗？”小女孩回答：“喜欢。”老艺人们就开始顺手教她刻瓷。回家后，她马上在自家的瓷器上分别刻上家里大大小小几口人的名字，率先在家里实行了分餐制。
后来，听老艺人说刻瓷是宫廷里传出来的，她就暗暗想，一定要去北京追寻刻瓷的根。随着在北京毕业、工作和安家。直到2016年的一天，她在地铁上看到一个招募非遗传承志愿者的资讯，里面有一项正好是她小时候就喜欢的“刻瓷”，周晓明便赶紧报了名。跟她一起报名的有400多人，“乌压压一片，我当时觉得自己肯定选不上”。第一项考试是画工笔，接着要面试，经过层层选拔，最后留了五个人。她正式成为这五人之一。后来，其他四个人没再继续做刻瓷，80多岁的北京刻瓷第三代传承人陈永昌老先生把周晓明收为关门弟子，她正式成为传承人。
师傅给了她一套有200多年历史的金刚钻刻瓷工具。“那套工具是祖师爷亲手镶上去的真钻，现在的工具都不太用真钻，怕有磨损。这套工具传承这么多年，一点磨损都没有。”这两样东西，在她心里沉甸甸的，“我感觉有一份责任，在那之前，刻瓷可能是一个业余爱好或者消遣，接过那把金刚钻之后，我有了传承这门几乎濒临灭绝技艺的自觉性。”
“像我师父那代人，穷尽一生都在传承这门技艺，就想收个好徒弟，把东西教给ta。我觉得这是老手艺人的一种高度文化自觉，当时工资也不高，作品也卖不了多少钱，但他们孜孜不倦地坚守这门手艺。这对我来说是特别大的感动和震撼。其实，我现在都不叫他师傅，就叫爷爷。有一种感觉好像是莫名的，可能我早就应该认识爷爷了，初见时就觉得很亲切，后来我想为什么当时选上我，最后还能留下，这也是我的福报。”
苏东坡是我的理想型
在这份“福报”之外，是刻瓷这项事业的“苦”。20岁，周晓明就开始创业，创业艰辛，常常一天只有空吃一餐。一个女孩的北漂历程自不用多说，如今事业家庭都要兼顾。拿起刻瓷工具后，每天时间更像陀螺一样转，“你自己的选择，就要承受。”而因为热爱，这份责任带来的辛苦变成一件件作品完成后带来的喜悦,她说自己快乐的百分之七十都来自刻瓷。
“一凭天性而为，欲喜即喜，欲悲即悲，更不勉强克制约束内心的天然心情。”只把美好的情绪放进作品，做完作品后，辛苦仿佛都变得值得，“人看到美的事物都会感到愉快，你用一点一滴的时间去把它做出来，不管作品大小，都有一种获得感。”
周晓明喜欢苏东坡的诗，更喜欢他的人生理念：即使生活中有许多坎坷，对生活仍然保持热情和乐观的心态。“我要是生活在宋代，一定和苏东坡有些渊源。”身边的朋友老调侃她每天在地下室工作，也不爱出门应酬，像是在修仙；可要是生活在宋代，如果要嫁给苏东坡，她一定马上点头答应。爱苏东坡，也爱瓷，当然爱宋朝。“不只是瓷器，宋代对当时的文人墨客也特别尊敬，宋少了唐的奢华，多了份清雅。除了苏东坡的词，宋徽宗的瘦金体也是没有人能够超越的。”
但活在现代社会，不能真的一直在地下室里修仙，要和社会接触，还要开拓和创新。她除了在工作室刻瓷，现在常常去学校、社区、图书馆等场所开展非遗课程，每年也会抽出一些时间去西双版纳写生。
“一下飞机看到西双版纳的环境，大城市带来的压力就释放了。逛逛小村庄，看看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稻田里面有白鹭，看到那种情景，还有什么烦恼值得人哀哀切切。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人生活着，就是这样轻描淡写过去了，也不需要有什么浓妆的地方，淡抹就好。”山水田园称奇境，太守心底得自由。周晓明用刻瓷和她喜爱的苏东坡，打造了一个属于现代人的古代文人精神世界。
TIPS：叮叮当当刻瓷声，大千世界在其中
1. 刻瓷是一门综合性的传统艺术。它融绘画、书法、刻镂于一身，集笔、墨、色、刀为一体。它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诗文、山水、花鸟、人物、头像等均可刻镂，挂盘、座盘、文具、茶具、花瓶、瓷板等皆能制作。
2. 说到瓷器，人们往往习惯称之为陶瓷，其实陶和瓷是有区别的。陶诞生的年代久远，陶质松软无光泽，音质发闷，烧制温度约在800 摄氏度。瓷的烧制温度达到1300 摄氏度以上，有光泽，密度高、硬度高，耐腐蚀、耐酸碱，音脆悦耳。瓷刻选用的材料一般都是密度较高的制品。
3. 刻瓷的使用工具有两种：高碳钢锥形尖刀与钻石刻线刀。镌刻工艺流程为：一是在瓷器上用墨书画落稿，二是依据墨稿镌刻，三是敷色，四是落款完成。镌刻的刀法有“錾、刻、镌”三种技法。
编辑：王逸敏 / 摄影：杨川 / 文：摩一一 / 视觉：玉清 / 妆发：娅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