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萱
“啪”,酒店的灯突然全暗了。任家萱和我都愣了下,一起脱口而出,“不会跳闸了吧?”一边说,一边她已经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我们就着那点微弱的光源继续聊天,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她..瞳孔里,像是转过琉璃的光。
她人生中经历过很多意外,微小如此刻突如其来的黑暗,重大如那次噩梦般的火灾。相比之下,她发行第二张个人专辑前嗓子发生的突然状况,大概只能算“中等偏上”的糟糕:那时专辑已经录了一半,制作人以为这源于录音密度过大引起的疲劳,可休息了一两个星期后,她的情况并没有像预期般好转。
回想起来,任家萱依然只能用“充满了挫败感”去形容那个时刻。“上个礼拜,甚至前一天我都还可以唱,为什么现在唱不了?没有原因,真的找不到原因。”她无法理解这之间的因果关系,为了录制那张专辑,她特别去上了课,明明为了技艺更精进,也付出了努力,反而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东西。
“那时我就觉得,人生经常给我一些奇妙的功课,我想要求‘更好’,不仅求不得,还就没有了。”最低落的那段时间,她回家后也不敢听歌,甚至完全不开口唱歌.可曾经唱歌是如此让她快乐的事情。“配唱录音一直都是工作里我最喜欢的部分。那时也会有不开心,比如和父母或是朋友吵架,但神奇的是,只要一录音,我的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变好,原来纠结的事情也会变得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唱歌和快乐之间的等号。她曾看到一些资料,科学证明唱歌有按摩内脏的功效,这让她更加确信唱歌的疗愈作用,“我竟然可以从中得到那么大的快乐,一种由内到外的高兴。”她明白且珍惜这种天赋,所以当它悄无声息、毫无前兆地消失时,她无法理解。
“但我开始渐渐接受自己这样的状态。我还是可以唱啊,只要调整在我舒服的音域、哼我喜欢的音乐就好了。”她觉得不该把愤怒斥于“唱歌”身上,“旋律是冤枉的,它本身还是优美的。”她一直这样和自己对话,在家里开始试着哼唱,“反正唱不好也没关系,没什么偶像包袱,自己开心就好了。”
到那个阶段,任家萱开始想明白一些道理:如果已经做到力所能及下的最好,就不需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也不一定要精进到什么程度。“不要再给自己压力,不要去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以前可以、现在不可以……当你坦然接受了当下的‘不可以’后,一切反而会变得好起来。”
“我其实是无所畏惧的”
往后去,任家萱更认同一点:自己肯定的快乐和成就感,比他人认同的标准更重要。与其拘囿在安全的范围里,不如顺着喜好做一点儿驾轻就熟之外的事。
前几个月她发行了最新的EP《往美的路我要自己作主》,讨论有关“美的标准”。“写词的时候我就想,我想表达什么?我心里对于‘美’这件事的追求一直有很多问号,可能对于现在一些所谓主流美的标准感到一点儿迷惑,想要表示一下小小的抗议。”
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对于美,以及美的追求已经有一种有点奇怪的定义:好像每个人都要长成一个样子、朝一个方向走,这让她感到惶恐。“这种‘惶恐’的意思是我觉得很可惜,本来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最可爱迷人的样子,会有独特的部分,但你竟然没有去探索它,也没有要让大家看到。”
这首歌先有曲后有词,她写于差不多两年前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那时随大环境变化变得低落的情绪,也在创作的过程里逐渐缓解了过来。这是她第二次自己创作,作为歌手演绎的时候,可以站在“他者”的角度去诠释歌曲,转换过身份,她只想哀叹,“写字好难!就好像在写现代诗。”
“会觉得自己词汇量怎么那么小?重点是我有想要表达的主题、有一些想要用的字,如何把它们串在一起,而且还有顺畅度、加一点儿韵脚?”她还玩了一点儿偏爱的谐音梗:“wang”可以取“往”字,也可以取“忘”,变成“忘记美”,或是取“妄”字,变成“妄想美”,之间意义千差万别,可以赋予这一句句子更多维的含义。
开始前,任家萱就做好了“不容易”的思想准备,但写字一直是她的小小爱好,她不想错过这个过程。过节的时候她会写一些贺卡,有兴致了会填几首藏头诗,即使是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文字,她也会仔细构想,加一点儿属于自己的风格。“有点感性,有时又带点幽默或自嘲……我是真的当回事。我很享受绞尽脑汁的感觉,如果中间有灵光一现,就觉得好棒啊。”
唱了近20年的歌,她知道,唱歌的时候自己多少会有表演的成分。“一旦开始表演,一旦是‘任家萱Selina’的时候,我就会有某些既定的模式。但我不是作家,写字的时候没有这种包袱。”
用文字去表达,是否会担心在自觉或不自觉中袒露私人和隐秘的想法?她摇头,说不怕。“到这个年纪也会有一点儿觉得,我其实是无所畏惧的。我会比以前更放松.不是放开,就是整个人的状态更松弛。即使是那种很致命的情感、愧疚的内心,我觉得让大家知道也没关系。我可能有足够的自信,就是我保护得了自己,我是安全的。”
粉丝常常说,他们会从任家萱身上得到很多“心灵鸡汤”,但在她看来,分享的同时也能汲取回馈的力量,会被它治愈,“往往你能把一件事说出来了,就会感觉它不是个事儿。说不出来、只想藏在心里的,才是真正可怕的。”
以她自己的经验来看,更大的麻烦其实在于不知道苦恼的背后是什么。“只是觉得特别烦躁,觉得诸事不顺,又只能陷在一层又一层的遭遇里。”她的建议是,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我都不爱自己的话,谁会来爱我?所以你要比任何人都爱自己、更懂得呵护自己的心。”
她很擅长一种规整方式,“通常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安静下来,想一想让我不开心的理由,再往前找一找原因。不然问题会悬置在空中,或者一直压在心里。”她希望做到诚实面对自己,然后一步步了解自己,“未知和不明白是最讨厌的”。
人之常情,就是怒乐相交、悲喜参半。任家萱知道自己不需要去扮演一个永远乐观的角色,“就好像你不会永远都看到太阳挂在空中,它会升起落下,会被雨雪阴天代替。悲观和愤怒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我能够分享这些情绪的时候,就有更多力量去面对它们,这对自己也是一种加持。”
任家萱
“我就是那么勇敢,就是那么牛,不服气吗?”
不久前任家萱和朋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朋友点了她“年轻时的歌”,《爱我的资格》,她自己也拿起话筒唱,“哇,和以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我那时就在想,‘爱我的资格’,我以前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我和她说起多年前第一次在电视上听到的S·H·E唱的广告歌,三个年轻的女生,和声像夏日午后咬碎一块华夫饼干的清脆感。她也有些感慨,现在多少也会羡慕那时自己又清又高又亮的嗓音,但经过岁月的种种洗礼后,她更加珍惜现在的声音和韵味,以及用声音去表达的能力。“也不一定能说现在有独特的技巧,但它就是一个记录,代表现阶段的我。”
“以前唱歌真的就是靠一点儿天赋。我也不是从小就学唱歌、懂得那些乐理知识的人,喜欢唱歌,一方面来说是因为我从小表演欲就很强,唱歌也是一种表演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唱,可开口就能唱,还唱得很不错,“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制作人给你定一个key,你就想办法唱到那个音高,然后根据要求唱得甜一点儿,或者加一点儿气音之类。但你其实不太理解这首歌,也不会细究歌词、曲调。”
一路上她遇到过许多制作人,每个人都丢给她许多不同的东西。“有些本身就是唱歌老师,配唱的时候就好像在上课。S·H·E三个人出道前都没有经过系统的声乐训练,那时很年轻,主要靠听歌,就不会去研究配唱是怎么回事、后期加过什么特效。”
那时候,往往要等制作人剪辑、混音完毕,成品大功告成的时候,她们才能理解一些“为什么要这样唱”的缘由。“还好我们算是有礼数的小孩,很乖,爸妈的教导一直是相信老师说的话,并且尊重他们的建议。如果老师愿意教我们一些声音的技巧,或是使用声音的表情,或是力度的强弱,我们就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到很多。”
S·H·E的第一张专辑《女生宿舍》在亚洲创下75万张销量的纪录,第二张专辑《青春株式会社》全亚洲达到160万张的销量,之后的销量只涨不跌,2003年发行的“Super Star”卖了275万张。对现在的任家萱来说,这些数字毫无概念,而这些纪录掀起全亚洲的热潮、她们忙到脚不沾地的时候,唱歌也没有变成一种纯粹的工作,她除了喜欢,还是喜欢。
嗓子出现问题的一两年后,她渐渐能接受现状,也终于跟朋友一起去KTV。都是熟络的朋友,大家怂恿她唱歌,她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拿起话筒。“我调皮地把音域往下调一点儿,还唱了一些男生的歌,发现唱得很过瘾。”不知不觉中,她跃过了原来的心魔。她想起以前不快乐的时候,就渴望当天录一两首悲情歌曲,“可以痛快把情绪宣泄掉,换一种豁然开朗。”原来只要开口,唱歌对她的魔力就能立刻归位。
任家萱坦然在社交媒体上承认,自己的声音发生了变化。比起烧伤后回到公众面前的那段时间,她已经有足够淡然的心态去面对各种声音。她经历的是一场全身54%烧伤、其中近八成三度烧伤的劫难,可谓死里逃生,可还是有人嘲讽她把苦难当成加码.能够感同身受给予他人善意的,远不是全部。
“有段时间自己也比较敏感。那时因为火灾受的伤还没有恢复,自己还没能站起来,身体上的痛苦,复健的折磨,对于未来的恐惧……我对自己遭遇的这一切感到害怕。”在网络上看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留言时,她有点不知所措,“其实不管是不是粉丝那种善意的鼓励,我的接受度都会非常低、会难以承受。后来我想,自己真傻,那时身心根本都已经很脆弱,干吗还要去承受这些?其实是多余的。”
到现在,任家萱可以对任何评价都一笑置之,“不管是揶揄还是酸我的话,我现在反而能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比较能看淡。”所有人都看到她向前走的努力,以及不介意分享曾经经历的豁达,可一次次被问及那些痛苦的时候,她是否会有被困在某个地方的苦恼?
“以前有一段时间会有这样的感觉,现在又觉得好像不会了。”不管是老朋友还是新认识的朋友,如果在聊天的时候提起当时的细节,她都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话题。如果遇到有相似经历的人,他们就会生起一种类似“老兵重逢”式的感慨。“以前我们还会笑那些老兵,好像总会念念不忘地说当兵时的事情,我现在都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的确也是个“兵”,还打赢过一场艰难的人生战役。“我不会去避讳或者不好意思讲这件事情。它是我的战绩,也是我引以为傲的一段过程,我就是那么勇敢,就是那么牛,不服气吗?”
任家萱
“爱没有余额,因为它无限大”
一次上访谈节目的时候,主持人和任家萱聊起受伤的过往,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忍不住哭了。“一瞬间我都有点吓到,怎么会哭?我明明只是想分享。但想到那时的状态、想到种种不容易,还是会有情绪。”
我问她是否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只因为开车上了高架,听到一段音乐,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就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在我身上?她是否有过这样的疑惑,是否也试图逃避现实、以为自己不过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人生岔道?
“我心里也有一个问号,最糟糕的时候,我是不是在逃避?就希望一切都是假的、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我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也没有对自己那么失望过。”
但她一次次把自己拽回到现实面前。“经历过这些事情,我发现自己的思维真的是由理性主宰,而且只想认清现实的一面。一方面我希望一切都只是场梦一样,但与此同时,我又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场梦。‘如果时间可以倒回’之类的假设,对我来说并不成立。”
生关死劫度过,她却并没有因此开启小心翼翼的“养生之路”,即使知道日夜颠倒的生活作息对身体器官不那么友好,也架不住自由控制时间的“爽”。“我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这秒钟想吃东西,或是做什么会开心,我就去做。都走过那么多关卡了,我就是要宠着自己,可以有点点放肆。”
她对自己的宽容以谨慎为前提。“比如明明知道明天要坐早班飞机,今天就不要到凌晨5点才睡。知道会熬得很难受,就要先衡量自己是否担得起后果。”她用饮食调理健康,“我常常自己做饭。我可以买很奢侈的食材,也会精心调理出自己喜欢的味道。薯片或者泡面这种,谁吃不快乐?但你的身体会告诉你它不舒服。”她有一点儿胆结石的问题,对油腻的东西特别敏感,“碳水和肉平衡的时候我就不会胀气,人也不会肿。这种健康很开心,我为什么不追求?”
身为艺人,只要在幕前亮相,就会有人评头论足。但比起公众人物的表率作用,她更希望自己开心。“我以前就是胖胖瘦瘦,也用过很激进的方式让自己快速瘦下去,但就算穿衣服很好看,我也没有很开心。”现在她40岁,她想要的就是属于40岁的健康,“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回到18岁的样子了,衣服如果太紧,那就换另一套吧,总有一套你可以穿上的!”
任家萱喜欢照片里的自己有最真实的样子。在网上发照片时她也会用滤镜,但不是为了把下巴修尖或是把眼睛放大,大多是调一下颜色,或者换一下角度。“越接近真实越好,我很怕滤镜让我认不出自己。”最近她每天都会收到妈妈的自拍,数量远超从前。“她每一张看起来都好像只有20岁。我就想,如果那些滤镜App可以让我妈妈那么高兴,那么这股浪潮带给我们的也不只是焦虑。”
现在,她总是可以从更积极的角度去看待一切。她经历了许多次“失去”:因为火灾她失去过美貌和健康,因为莫名的原因她失去了原本的嗓音,这几年,她又经历了离婚和爱犬的离世。但这些竟历练出一个更乐观的任家萱,也让她更相信爱的无穷尽。
她会大方地祝福前夫的新恋情,像朋友一样给予他支持。“能在这世上走一遭,遇到的人和事都因为很棒的缘分。有一些人你没法一起继续走下去,但如果这个结果必然会到来,那么这个短暂交汇点就是彼此的缘分。”
相伴十几年的狗狗Pinky去世后,任家萱为它写了一首歌,所有人都以为会“很好哭”,结果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Pinky走的时候我非常、非常痛苦。我从小把它养大,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爱狗了,我只爱它。”但两年过去,在最尖锐的苦痛渐渐平息后,她觉得这样不对。
“Pinky给了我那..多的快乐和爱,我却只记得最后一部分,这样太不公平,也对不起它的存在。思念应该是美好的,它应该被放在你心里最棒的位置。所有人的缘分也同样如此,你们曾经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即使有一天走散了,那些美好的时刻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它们才一点点造就了现在的你。”
她喜欢现在自己的状态和步调。“爱给了我很多力量。神奇的是,每个人都可以有源源不断的爱,钱可能会越花越少,但爱不会。对父母子女、对朋友恋人,你都不会觉得‘爱给得太多、没法再多给’。爱根本就是源源不绝的,它没有余额,因为它无限大,不管是给予还是接受都是如此。如果你能变得柔软一点儿,世界也会对你变得更温柔一些。”
摄影: 谷焰/采访、撰文: 李冰清/策划、统筹:暖小团/化妆: 李莉/发型: Nate Peng/服装造型: 傲寒/造型助理: 释月、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