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
抿下几口香槟后,在细密气泡微不可闻的噼啪声里,梁朝伟的表情渐渐松散了下来。
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感.前一天他刚刚完成电影《无名》的最后一个镜头,那个在他身体里住了两个多月的压抑灵魂还没来得及彻底离开。“你一直把自己绷得很紧,突然间拍完了,就会感到特别累。”虽然只公布了一张海报,但一丝不苟的背头、插着丝巾的三件套西装,还有眉眼里凝起的欲说还休,都让人不由想起《色戒》里的易先生。
梁朝伟
梁朝伟觉得这种联想毫不意外:“看故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妙,这一次的角色,他的上司应该就是易先生。”再回到那个时代是个意外,与曾经的角色有冥冥之中的交错是个惊喜。“这次的故事也发生在上世纪30 年代到40 年代,还好拍《色戒》的时候我就做了许多资料准备、写了不少手记,还看过许多有关特务组织的记录。”
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对现代史的不同阶段,他需要更详细的了解。他问导演程耳,这个角色是否出生在1900 年前后?“我是根据角色的年纪倒推了一下。1900 年前后的中国历史,其实我们读书的时候没有涉及过,我就找了一本外国作家写的现代史来读,挺好看、挺有趣的。”
梁朝伟
读历史资料是梁朝伟习以为常的角色准备功课之一。拍摄《悲情城市》之前,侯孝贤嘱咐梁朝伟多了解些台湾历史,梁朝伟就真的一本本书大部头翻过去。“我不觉得枯燥啊,那也是我进入角色的一种方法。毕竟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无法凭空去想象那个时空里的环境、社会和人,看书可以让我进入那个氛围去感受。”无论是厚重的编年史还是从史实中旁逸斜出的逸闻,都可以成为人物风貌的注脚。“人物的深度就是你做了准备才能有的,不然会变得虚浮。”
很多年前曾有人问梁朝伟:“你演戏靠什么?”
梁朝伟答,打天才球。但他从未把天分视为理所当然,也从不敢因此失却勤勉。“上天给你了一些东西,不发展,它不会(自己)出来的。你要不断给自己一些新的刺激,要意识到原来有许多东西是自己不懂的。”
梁朝伟
“创作其实不需要那么明确的目的”
梁朝伟第一次看完《无名》的剧本后,心里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我让他们把导演程耳上一部作品放给我看,就是《罗曼蒂克消亡史》,我看了之后非常喜欢,觉得摄影啊、灯光啊、美术啊都非常漂亮,很少在中国电影里看到那么讲究的,而且程耳有一种很强的个人风格,我就想,嗯,我也想有一部这样的电影。”
他就此定下了意向:“我一直都这样,做我自己想做的电影,和我想合作的人合作。”和程耳见面前,他们先通了次电话。“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觉。其实聊上20 分钟,我就大概能感受到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不可以信任,人和人之间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梁朝伟说。
到今天,梁朝伟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是“演技”的代名词.他在表演上所取得的成就、展现的天赋和积累的经验,让大多数合作者只能不自禁地仰望。章子怡曾说,在所有合作过的演员中,只有梁朝伟让她感觉像一座高山,根本无法翻越。他知道别人对自己的期待,只能把对自己的要求放到更高。
梁朝伟
“我一直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到导演、剧组和对手戏演员。对自己有要求的时候,你肯定是会有压力的。”拍《2046》的时候,梁朝伟因为要和巩俐拍一幕重要的对手戏,紧张到提前一个星期开始吃安眠药。他本来以为这一次不会走到那个地步,结果到了后期,他还是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眠。
他能体恤周围人的紧张。见到程耳时,梁朝伟对这个年轻导演的第一印象是“很斯文,像个学者”,开拍后,梁朝伟最常对程耳说的是“千万不要那么客气”。“觉得哪里不好就跟我说,要重来就重来,有什么所谓啊?不要因为我是梁朝伟,就什么都不敢讲,最后大家都做不出东西来。”梁朝伟说。
他喜欢一开工所有人就成为一个团队。“我只是其中的一分子,不是什么大明星,也希望大家尽量感到舒服,不会有什么压力。其实在一起工作一个星期就知道了,我也没有那个ego,我希望大家都没有高低,或是觉得谁大谁小……反正我们的目的是把这件事做好,不需要客气,也不需要什么尊严。”
他发现,最近合作的几位导演,拍摄时都不会给他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什么范围,就是角色交给我,随便演吧。”或许这部分基于导演们对梁朝伟的信任,部分也源于导演本身的工作方式。梁朝伟习惯自己事先梳理人物的逻辑,一些特别重要的场合,他更是会翻来覆去琢磨很久。即使有这样的充分准备,即使与王家卫这样的导演合作过多年,“即兴”的执导方式仍然让梁朝伟体会到了一种新鲜的挑战。
梁朝伟
“我通常都是根据导演的方向或者要求走,上面再加一些我的东西。而这次完全什么都没有.程耳通常到现场才说,‘我们先拍一个看看’‘随便走’,然后看哪里要修正。”有时梁朝伟觉得自己好似在表演即兴小品。“上台前只给你一包烟、一杯酒,你自己演5分钟的那种。这也是一种很不同的创作方式,但是你会花很多时间,很痛苦。”
李安的方式让他心里更有底。“基本上《色戒》整部电影我们都排练过,就像我在(艺人)训练班时候一样的(方法)。我和汤唯每一场戏都排过,需要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准备已经有97 分,现场我们再加一些即兴(的发挥),再能加分到103 分当然是最好了,但起码第一个镜头就已经有97 分,也很有效率。”
就体力而言,梁朝伟现在的工作极限是8 个小时。“表演消耗的不仅是你的体能,还有心力。没有办法,到这个年纪我很容易就会累。”在这种限制下,他反而开始尝试一种更放松和随性的表演方式,跟着更纯粹的感觉前行。“就不是每一场戏都想到绝对的清楚。有些重点会反复考虑一个星期,有一些就完全不想,到现场凭感觉演,或者不管,就乱演。”
他笑得眼睛眯成弧线,隐隐有种得逞的快意,但谁都知道,他所谓的“乱演”,只是打破了自己习惯的方式。“有时我看一些画家,拿起笔创作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想画什么,就随便画,但那个方向会慢慢出来。创作其实不需要那么明确的目的,试试看嘛,反正总会有很多变化在里面,不然会很闷,本来演员就不该永远只是一个样子的。”
梁朝伟
冥冥之中,顺势而为
梁朝伟扮演的卧底长期潜伏在日本和汪伪政府里,他原以为可以靠自己改变些什么,到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地随历史的洪流零落。“他最后的那个镜头,我想表达的情绪也是一种无力感,就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有无法控制的悲伤。”
原定拍摄的前一晚剧组熬了个大夜,一直工作到凌晨近5 点。导演问梁朝伟第二天几点可以开工,梁朝伟算了一下,即使只睡5 个小时,也要早上10 点多开始,而白天的戏份又多又密集,根本拍不完。他选择了导演的另一个建议,就是干脆先休息一天,然后提早开工。“整组人都很累,大家怎么拍呢?不如好好先睡一觉。”
没想到,这样反而意外等来了更合适的天气。那几天上海阴雨连绵,即使是白天,光线也幽暗晦暝。正式拍摄的那天竟然出了太阳,之后一天又下起雨来,梁朝伟更觉得撞上的晴日是一种幸运。“雨天来衬托悲伤也很好,但太过顺理成章,阳光普照下的悲伤,会带来更大的情绪张力。”
他相信“冥冥之中”,人生的许多事情,或许只能用“缘分”来解释。其实差一点,他与程耳的这次合作就只能是个念想。“我已经拍完漫威的电影,又在香港拍完庄文强导演的《金手指》,下一个作品是电视剧,我要休息,也要做准备。”
梁朝伟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归过电视剧了。“电视剧是另外一种享受。一组人在一起拍很久,感情会慢慢建立得越来越深,而且编剧啊监制啊都在现场,随时可以改动,哎,第二季可以写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出来。”原本他计划去英国开会前先放一个假,即使很喜欢《罗曼蒂克消亡史》,时间上他也无法参与《无名》的拍摄。“可是新冠肺炎疫情突然暴发,没办法走,只能说缘分到了。”
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错过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项目。“我觉得我的表演生涯也到了最后的阶段了,可能再过几年我就不拍戏了,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吧,人生也不是只有电影。”他有许多暂时浮在空中的计划,比如去画画,比如去玩音乐,也可能玩摄影。“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玩,小提琴、钢琴、吉他……现在还在学帆船。”
上一次采访梁朝伟的时候,我曾问他“最近买了什么日用品”,他的回答是“买了一艘船”。提起这段往事,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这个让人意外的答案没有浮夸的成分,出海或是用其他方式感受风和云,的确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最近他正跟着教练学470 级.那是一种双人竞赛帆船,双人操纵,稳向板型,有球形帆,是被列入奥运会的比赛项目。“我以前对天气啊、风向啊、潮汐啊、云啊这些都没有什么感觉,但帆船让我对这些都变得敏感。”他非常不喜欢有马达的船,觉得又吵又不环保。“我喜欢和自然互动。”
梁朝伟
夏天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阵风会左右帆船的走向。“以前我不懂,学了帆船后我觉得人很渺小,你不能和它对抗,而应该和它和谐相处。”他喜欢独自和自然相处,感受它的种种不可思议,“平常我不懂和人沟通,也从来不喜欢团队的运动。我所有喜欢的项目都是一个人的:山地自行车、爬山、帆船、滑雪……我可以早上7 点一个人去排队,划两个小时就回家,觉得很舒服。”
运动中的竞技性也是他抵触的部分。“我从小就不喜欢那种要争一二三的运动,运动应该去享受嘛,而不是为了赢,赢有什么好玩的?”几年前他曾经去匈牙利参加帆船比赛,压根没想过名次,只想感受那片特别的海域。“这种运动太好玩了,每一次的体验都是新的:每天的天气不一样,风向不一样,潮汐也不一样。”
自然也会时不时给他些惊喜,比如船驶到海中的某个时刻,阵风突然停了。“没风我们就惨了,没有马达,我们自己回不去,要打电话求救。”他一边兴致勃勃地期待可以升级玩更大一些的帆船,一边又舍不得小帆船的自如。“就是有一个问题,船上没有洗手间,这是个很大的麻烦。”
梁朝伟
“很多东西的平衡”
梁朝伟钟爱的运动有个共性:需要平衡。“滑雪、自行车、帆船,没有平衡就会翻。”他有过许多次“翻”的遭遇,特别是驾驶帆船的时候。“那些气流常常会变,你在山边上还是在山外,风向都不同,所以你需要学习很多那方面的知识。”
他觉得这和人生有异曲同工之处:“你要达到平衡,很多东西的平衡。”身在海面上时无法预计阵风的变化,生活里也要接受和适应毫无前兆的无常,比如新冠这种全球性的病毒,竟然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全球化”,多少令人唏嘘。
梁朝伟
“我觉得疫情对人的价值观、人生观,对你和朋友、家人的关系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你会觉得很多东西不是理所当然的,会更珍惜你关心的人、你的朋友,希望用更多时间去陪伴家人。所以不想见的人,现在我绝对不会见,很想见的,就多陪陪他们。”
他也在逐渐改变工作的方式,比如习惯用电话视频开会、接受远距离采访。“这几天漫威要做一个八人的主演联访,我们全部在不同的地方用zoom 连接,主持人都隔着屏幕。”他衷心希望疫情可以尽快、彻底地结束。“很多人因此失业,旅游业、酒店业都损失惨重,许多飞机还是不能飞……人类在自然面前能做的真的很少,但我们可以怎样?就是尽力而为。”
梁朝伟
一直以来,梁朝伟都觉得休息很重要。他所定义的“休息”从来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留一点给自己的时间,学一些新的东西,或是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情。“学习的过程往往会提醒我,有些最基本的东西被忘了、忽略了。做一件事太久之后,你会忘记原来的基本功是什么。”
“我演戏演了……”他抬头想了几秒,才找到了准确的数字,“39 年了,好像我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演戏。学新东西的时候,比如接触一些新的运动,它们会提醒我,如果你想再进一步,那么当初有哪几样基本功要练,现在还应该回去(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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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结果,他更欣慰过程给予的启示:“它会让我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是怎么演戏的。很多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会认为自己‘很会演’,但我不这样认为。”
他害怕一种状态,广东话里称之为“老油条”。“就是进入了一个套路,已经习惯了。”他一直试图改变习以为常的方式,去拥抱陌生和未知,即使要不断面对新的磨合、在不确定中迷惘,他也可以从挣扎中凿出新的乐趣。“这样才有趣嘛,如果每个人、每件事都一样,还有什么好玩的?”
监制:宋斐 / 摄影:许闯 / 策划、造型:任博 / 化妆:吴佳林 / 发型:jay jeleven 型人坊 / 采访、撰文:李冰清 / 制片:Evny / 服装统筹: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