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开机的第一场戏,是拍一只橙黄色的气球从一间老屋子里飞出来。老屋子古老、破旧、又高又大,气球拖着纤细的绳子在古老的空间里碰撞、旋转,试图寻找一个可能,从老屋里飞出,到天空去。
“ 重庆背景,长江边,家庭叙事,母子,贫穷的生活,自由想象中的飞翔。”出版社在给虹影的这本小说的简介里,画出这样的关键词。
鲜艳的气球从老屋里飞出。“你能闻到它(老屋)的味道,你能看见它(气球)的飞舞。”虹影说,那一个瞬间就是她的这部电影想要的东西。这个瞬间代表着人在狭窄的空间,在饥渴中,在困惑里,如何寻找一线生机。了解作家虹影的读者就会知道,这也是虹影故事里的根。
自1997年虹影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出版,她就成了重庆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上上下下的道路、红油辣锅、虹影这样的女人,沸腾着永不停歇。随着“上海三部曲”的陆续出版,她的故事也随着长江向着大海奔流而下,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在三十多年的职业写作生涯中,她不仅是一位勤奋的作家,也是一位奇女子。围绕着她的写作,女性主义、情欲、大历史背景下的传奇故事,乃至她的烹饪天赋和本人经历,都成为话题,她的小说《K》还一度差点成为禁书。在她标志性的发型下,那双眼睛超越了时间,让人过目难忘。
此刻,虹影坐在化妆间,描述这场戏的拍摄感受。几天前,电影刚刚杀青,她回到北京。虹影习惯看着人的眼睛说话,以至于一边化妆一边采访的时候,她总要侧着头,甚至探过身子来看着我们。一旦话头一起,不会轻易落下,她就像一根热烈燃烧的柴火。并且,因为多年来在国外生活养成的习惯,已近冬至,她还是拍摄场地里唯一喝着冰水的人。
虹影
野猫溪6号院的废墟与记忆
在文字的世界里,虹影是个技巧娴熟的流浪者,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家生活,只要有一支笔。重庆成就了虹影最初的观察与表达方式,也是《月光武士》故事的发生地。所以,故事的开端,始于重庆的长江南岸,一个叫野猫溪6号院的地方。“坐渡船从对岸朝天门码头,可到离我家最近的两个渡口:野猫溪和弹子石。不管过江到哪个渡口,都得在沙滩和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半山腰上我的家。”长江南岸的山坡上是贫民聚居的地方,那里有“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 污水顺山坡往下流”,“ 垃圾随处乱倒”。虹影在小说里这样描述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是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这里有上百万干苦力的人”挤在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里。电影开拍的时候,重庆的南岸早已焕然一新,但得益于镜头造景,虹影暂时跨过了时间之河。
1962年,虹影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南岸家庭。她的母亲此前的人生经历大致是这样的:40年代,虹影的母亲从家里逃婚出来,跟一个袍哥头子结了婚。因为袍哥头子对虹影的母亲不好,虹影的母亲便离家出走,碰到了虹影的养父。后来,在虹影的养父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虹影的母亲跟虹影的生父在一起,有了虹影。虹影排行老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此外,母亲的命运给了她另外一个身份,她是一个私生女。
这个身份对虹影来说,是一种别的孩子没有的处境。她在小的时候被周遭孤立和欺负,几乎没有人和她讲话。18岁的时候,虹影得知了自己“私生女”的身世,不久她就离开了故乡。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从沈阳、丹东到海南岛、广西,再到长江沿岸,她开始漫无目的游走。与此同时,虹影开始写诗,后来也写小说(1988年开始发表),以稿费为生。
她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婚姻,跟随当时的爱人,她去到了更远的地方—英国伦敦。那是1991年。
那之后,她再回到重庆,已是20年后的2000年。当时,她小时候居住的那一带正准备拆迁。虹影后来回忆:“去拆迁办的路上,全是乱石碎瓦和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我对三哥说,我想回家再看看。三哥说,没钥匙,进不了门,再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没路可去。我看看手表,时间不够,只能作罢。心头却一直不松开。”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到那里,之后那里就成为废墟。
其实在回到重庆的3年前,虹影出版了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2000年,这本书也正式有了国内第一个版本。这本书后来获得了意大利年度“罗马文学奖”和中国台湾《联合报》读书人奖。它被翻译成30种语言,销量超过500万册。
虹影说,写小说是重新认识自我,是重新审视自己所拥有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看,拍电影也是。《月光武士》是她最新的疗愈处方。故事发生在1976年~1996年的20年间,发生在虹影少女时期生活过的重庆。那时的她还在等待自己的月光武士,而如今,她也化身为月光武士,为女性的命运提笔。
虹影
“她”的月光武士
月光武士的故事来自一个日本童谣。童谣讲的是,一个小姑娘受了欺负,幸好被一位骑着枣红马的小小武士救下来。小姑娘没了希望,不想活,小武士就带着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盛开的花,月色中长流的江水,人间美景皆是活泼泼的生命,小姑娘因此得到了鼓励活了下来。
《月光武士》是虹影2020年在伦敦写作完成的。她去看望在伦敦上学的女儿,结果碰到新冠肺炎疫情,返回不了中国,她在伦敦一待就是一年半。在疫情反复不定的异乡,虹影开始书写她熟悉的重庆,一个已经过去,却依然与当下血脉相连的重庆。
在这个故事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加诸在女性身上的暴力。在少年窦小明的视角下,一个全重庆最美、地位也最卑微的姑娘,每天沉默地忍受着来自丈夫的暴力。在故事里,窦小明想要保护她,可不抵世事与变迁。
虹影说,故事里这些暴力同样来自6号院的成长经历,是她记忆里最残忍的见闻。这个人是张妈,虹影小时候的邻居。“6号院整个院子都是船上的人和船上的人的家属。张妈是用几块银元买来的妓女,在1949年之前,她被她的丈夫从武汉买到重庆。她没有生育,和丈夫抱养了一个孩子。每天早上,她要伺候她的丈夫吃饭,稍微做得有点不对,她的丈夫就会打她,而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打她。”
可是,当有人欺负虹影的时候,张妈会看着,之后她会对虹影很好。张妈不识字,但张妈她们所住的那间屋子里,有很多前房主没带走的书。她知道虹影喜欢看书,就会送书给她看,她给虹影的第一本书是《少女之心》。张妈也许是虹影生命中的第一个“月光武士”,在人间的一片冷漠中,向虹影投来关注的目光。
拥有这样命运的女性在虹影的见闻里不是唯一。虹影说,那时候, “在我们那儿的街上,会有人刚刚生下的一个女婴,被扔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作为女性,连生命都无法保存,这跟贫穷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大家觉得,那个被扔掉的女孩是一个累赘。可能一盒纸烟比一个女孩的命值钱,一个女孩可以随便地送给人,而比起那些突然就死掉的女孩,那些被送走的已经算是命好的女孩子。”小时候,小孩们会去看江里的回水沱浮现的尸体,在她的记忆里,那些尸体大部分都是女婴。还有重庆很多的防空洞里,在虹影成长的过程中,很多女孩都在防空洞里被找到,在被强奸之后。
“重庆这座城市,其实它带给我一种‘ 饥饿感’。所有人的饥饿的灵魂、孤独的灵魂,而且那种迷茫的灵魂,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虹影笔下的暴烈来自生活的真实,而探寻的过程也充满对自身命运的审视。在采访准备中,我们发现知网上有几篇学术论文,就是以虹影笔下的女性命运为素材,分析虹影的创作心理;还有人通过数据,分析虹影的十数篇作品中的用词,进而分析她的写作生涯即疗愈心理创伤的过程。
当被问到,月光武士的隐喻是谁,虹影没有直接回复。她说:“女性的存在真的是需要我们重新去审视,而且我写的是‘ 叫醒我们的力量’。”写作多年,虹影说看到自己周边熟悉的女编辑、女教授们,在工作之外都得负责家务,为父母、为孩子,没有一个是轻松的。“我们做的工作比男人还要多,但是我们承受的东西不应该只让女性承担。”
虹影
得到爱
虹影说,拍电影的想法不是偶然。她是一个图片式思维的人。不管是她写作的“上海三部曲”,还是她写作的《饥饿的女儿》,镜头感总是特别强。她的摄影作品还曾经在佳士得拍卖。小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她总是坐在江边,一个人看江里的行船。别的人看船,是跟着船在行走。但虹影看船,眼睛总是定焦在一个地方。她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让船开进来。船会进来,船会开走。有雾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画片起了雾。因为这样看世界的方式,虹影想要拍电影。
在写《月光武士》之前,她就知道这是为她的第一部电影所准备的故事。为了执导电影,她已经准备了五六年的时间。而在此之前,她原本想要拍一个发生在国外的故事。这个合拍项目要在意大利罗马取景,总是困难重重,无法推进。后来,电影的总策划张一白告诉她,不如就做一个本土的重庆的故事。于是,有了《月光武士》。在2021年秋天,她还是回到了重庆。
之后一切都那么顺利。“我觉得重庆特别爱我。我需要阳光,它就是阳光。我需要下雨,它就下雨,我就不用洒水车。他们所有人都傻了。我要那种湿漉漉的青苔,那种泛着绿的瓦片,只要我要拍,所有的街道瓦片全都是这个颜色。”
那个走出去那么久、走出去那么远的虹影,那个想要离开重庆的虹影,回到这样的重庆。在采访中,虹影跟我们讲到自己和女儿的相处,也讲到她的日常和伴侣,谈到她与生命中的每个过往逐渐和解,然后看到新的奇迹。在采访里,虹影提到自己的女儿也是私生女。女儿2岁时,她才结婚。听到这里,我们只觉得虹影直率得惊人,但并不敢往下问。之后查阅资料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人生过往,早就由她自己讲述出来,坦坦荡荡,毫无遮掩。她得到爱,本来就是应该的。
编辑:若菲 / 文:晏文静 / 视觉:卞玉清 / 摄影:李银银 / 妆发:刘新跃 / 造型:张晨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