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里的乾坤滋味
美学家朱光潜在写给青年的一封信中谈到:感知力强的人,不仅善于感知“动”,也懂得体会“静”,他们觅得的趣味更多。“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地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喝茶属静。很多人喜欢喝茶,也是对快节奏律动生活的一种平衡。喝茶有不同的方式,各有所用,无雅俗之别,唯关乎茶品、时令、所在之地与同饮之人。直接用一个大杯子泡茶,最是简单爽快,但茶汤很容易泄掉,滋味模糊。干泡法雅致,功夫茶热闹,二者对水温高低和出汤时间有详细要求,用器考究,流程亦有一定之规,人要跟随茶的节奏走。相对而言,煮茶的程序和器物则简单多了,投茶入壶,余下的便交给时间。故言,煮茶乃静中之静。
虽今人未必能追摹古人,抱云眠泉,于山水间抒散怀抱,但若得佳茗、甘泉、清器,留火烹茶,雅室藏香。“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逐时添繁易,唯造平淡难,不带攀比与索取之心地亲近煮茶本身,咂摸一碗茶汤里的古淡天真味。
茶烟轻起
煮茶,即将茶叶投入水中煎煮,古时亦称“煎茶”。日本的煎茶是泡茶的意思,中国的煎茶是煮茶,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煮茶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汉代以前,煮茶基本作为餐食与药饮。饮茶自唐代开始精致化,煮茶主要在贵族、文人和修行者之间流行。把茶磨成粉末,入沸汤烹煮,再调以姜和盐,这是唐宋之际饮茶的主要方式。花朝雅集、参禅会笔、画舫交游,一年四季不可或缺。入明,太祖朱元璋废团改散,茶叶的主流品饮方式发生了彻底改变,由原先的煎煮,变为直接冲泡散条茶。因茶而生的茶器,也随之“改朝换代”。然而,煮茶的形式并未消亡,它只是离了团茶,找到与散条茶融洽相处的方式,继续在茶寮、在庭院、在山涧,为人们解闷去烦,怡心悦志。
如今,喜欢煮茶的茶客仍大有人在。一者,煮茶无须太多泡茶经验,免去了繁复的器具和礼仪,省时省力,十分方便;二来,煮茶可以最大程度析出茶叶内物质,茶汤稠滑香甜,质如米汤;三则,煮茶胜在意境,尤其冬日,小火慢煮,茶叶缓缓舒展,人也随之舒展柔软,放下戒备与所有执念。
赏器用器,以器养人
煮茶用到的器具十分简单,有茶壶、炉子、公道杯、茶杯和一些炭火工具。再精简些,一把茶壶、一具炉子、一个杯子,足矣。
煮茶壶常见有砂铫、紫砂壶、陶壶、玻璃壶等。
铫(音吊)子是一种古老的煮茶容器,以砂铫最为常见。圆底,短流,有的带提梁,有的则配装一个直侧把。带直侧把的铫流入东瀛,发展为现在的日本急须。铫子在唐代已有,早于茶壶的出现时间。唐宋元时期的绘画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可爱的茶童或老仆,很认真地在用铫子煮茶。他们有的在小炉周围忙忙转转,有的蹲在地上,定定地盯着茶烟和水汽,彼时彼人的专注与用心,会令观画者自愧不如。苏东坡钟爱石铫煎茶。同僚周穜(音童)曾精心打造一把石铫相送,苏轼赋诗一首,应和答谢周穜: “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蟹眼翻波汤已作,龙头拒火柄犹寒。姜新盐少茶初熟,水渍云蒸藓未干。自古函牛多折足,要知无脚是轻安。”(《次韵周穜惠石铫》)
在苏轼看来,金属铫子煎茶有异味,还是石铫最宜,不仅外观苍然有古意,且肚大好用。“蟹眼”是水初沸的样子。古人判断汤水煮开了没有,若看到虾眼、蟹眼、鱼眼大小的气泡,说明水已初沸,而待到波浪翻滚,或听到犹如风入松林的松涛声,方是纯熟了,所谓“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龙头”则是铫子的主体和手柄衔接处普遍有的装饰,兼有隔热防止烫手的作用。“折脚”“无脚”说的便是铫子的圆底,使铫子可以稳稳坐在风炉上。一首生活小诗,苏轼亲自将煮茶示范给我们看。日后,苏轼将爱物随身携带,在上班时煎茶,“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试院煎茶》)
明代以来,紫砂壶开始流行。紫砂矿料的双气孔结构具有良好的透气性,壶体与茶汤之间会产生一定的交互作用,既令水质甘甜,又可增强茶性。紫砂工艺要求捏筑为胎,保留了手工的印记,长久使用下来,会养出深沉温润的泥料光泽,在茶室温暖的光线下,仿佛一颗定场宝珠。用于煮茶的紫砂壶容量更大,提梁稳当,款式以大方简单为重,无须炫耀细节,选料亦不必过分细腻,稍微有些颗粒感的紫砂壶,反而有助于煮出绵密的茶汤。
紫砂之所以长久受到追捧,不只因为紫砂料被实践证明适宜饮茶,更因紫砂壶受到了文人群体的关注。人们甚至总结出耐看、好用的流行款式,将它们固定下来,成为经典,在民间广泛传承仿制。
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明代画家王问的《煮茶图》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用紫砂壶和方竹炉煮茶的场景,这把壶据信为当时流行的吴经壶,是紫砂壶的经典样式。画面右侧的高士正在拨火煮茶,左侧的高士在书童的帮助下展卷欲题跋,席上还放着研好的砚台。这正是煮茶阅卷、煮茶临帖的传统文人生活写照。
银壶、铁壶普遍用于煮水,也有直接煮茶的情况,而陶壶、玻璃壶更是人们熟悉的日用器。无论哪种壶,从玻璃壶 中飘出枣香、蜜香或木质香时,你就知道,茶妥了。
风炉,风月,亦风情
风炉
煮茶的风炉,由唐代茶圣陆羽所创。陆羽在《茶经》中最早详细描述了风炉的特点和功用,甚至在风炉的设计上寄托了自己匡时济世的思想理念。
风炉普遍形如小鼎,有三足、圈足等不同形式。风炉顶部通常有三个凸起的支撑,用来安置茶壶。靠近风炉底部,开有若干小窗,用以通风和清理炉灰。炉体内部,则分为上下两层,以镂孔的隔档相区隔。上方炉膛内放置烧好的炭火,炭灰透过孔眼漏进下方炉底。风炉可直接放在地面上,也可以加底座。底座有方形、圆形、莲花托等造型,用来承灰与隔热。古时风炉材质多样,有铸铁、陶泥,甚至还有备受推崇的风雅的竹炉。今天的风炉则简单许多,主要以泥料塑成古朴造型,有红泥、白泥、黑泥诸色,各自不乏拥趸。
南宋刘松年《撵茶图》中的风炉,直壁颀长的筒形炉身简洁大方,提梁铫子稳坐其上。《宋人人物册》画中一角藏着一只仿莲叶莲花造型的炉子算得上一件艺术品,与屏风、挂画、古册、筪奁共同暗示着主人身份的高贵。如果说茶壶和铫子影响着茶汤的味觉口感,那么一只小火炉则更多担当着营造氛围的角色。目下即便不煮茶,人们也愿意用小炉烫酒,烤橘子,或是煨汤。带雪煎茶,和冰酿酒,聊润枯肠。煎雪的美意,大抵也只有小炉可以实现。
某一年,暂居蜀中的陆游和两位当地好友同往东丁院煮茶,三人打来泉水,在清幽的林间置起小炉,煎煮峨嵋雪芽喝。自诩为“江南陆羽”的陆游在异乡喝到了堪比家乡茶的滋味,彼时的快慰,让诗人感叹足以被后人记为一桩奇谈。“旋置风炉清樾下,他年奇事记三人。”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座位于今四川雅安的东丁院以泉水著称,诗人煮茶的片语是留给今人的旅行简讯,又有多少人接收到了这份心意而欣然一往呢。
作为传统风炉的替代品,电陶炉的出现将获取热源的步骤大幅度简化,只需通电,即可烧水煮茶。电陶炉可加热包括紫砂壶、砂铫、金属壶、玻璃壶在内的几乎所有耐热容器,火力调节也更精准。最关键的是电陶炉省去烧炭的麻烦,加温迅速,甚至可以设置定时,让人在想煮茶喝的时候能够最快进入煮茶的状态,非常适合忙碌的都市人。至于美中不足,电陶炉很难享受到“岩边启茶钥,溪畔涤茶器”,或是“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的野茶乐趣,不似传统风炉能够在户外使用。而且,在大部分茶客眼中,电陶炉的工业化外观,多少会让自己追寻的古意打些折扣。
烧炭生炉子对于具备这种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煮茶和吃铜火锅、烤火盆一样,用废报纸或竹屑就可以直接在炉膛里把炭烧透。除了这种原始办法,现在也可以借助火枪、点炭器等工具,先把炭烧红,再一颗颗拾进炉里。炭火一旦旺起来,就轻易不会熄灭,只需留心添炭即可。坊间还有不少偷懒的办法,譬如用小巧的酒精灯代替炭火,通过调节酒精灯灯芯的长短,来控制火苗大小。如果茶炉足够小,甚至一支蜡烛,就可以将水烧开。
郁达夫曾在杭州的冬天里回忆北国:“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巴金也在自传中忆及往事,说自己在巴黎时,边写作边用煤气煮茶。其实今天采取这种方式的人们亦不在少数。各显神通的“茶炉”,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形式,好似渡至安顿心灵彼岸的行舟,岸到处便离船。
桌上茶烟暖
品杯
煮茶用到的品杯,无一定之规。一般来讲,薄胎杯扬香,香气表现上佳,喝起来十分清爽,适于岩茶、单丛这类高香茶。厚胎杯的长处是最大限度保存汤体的醇厚感,短板是压香,即便有香气,也是融在茶汤里,不太会反映在嗅觉上,适合熟普、黑茶等浓厚的茶型,与老茶更是相得益彰。若将季节因素一并考虑,春夏不妨尝试色彩度高的轻盈的薄胎杯,秋冬则更换厚胎杯,手感沉,杯体厚,甚至允许表面有一定凹凸的质感,保温效果好,喝到热茶的时间亦更持久。
譬如,柴烧杯,可谓所有杯子种类当中最厚的,成品表面有一层金属光泽,挂着漂亮的松泪。柴烧的温度不可精准控制,形成颜色和纹路有一定随机性,这正是其魅力所在。仿汝窑杯,雨过天青色虽然在色彩温度上会令人产生一丝凉意,但珠圆玉润的釉体和端庄的杯形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如果想更为精致,还可以选择花口、高足等特殊造型。握手杯是一类高杯型的统称,容量堪比马克杯,适合一个人喝茶,无需公道杯来匀茶的情况,喝茶的同时还能顺带暖手。
玻璃杯表面致密,兼具聚香与容汤的需求,忠实地保持茶的本色,任何时候都是不错的选择,唯独需要考虑的是外观杯型与玻璃的质感选择要与茶席相协调。所谓“会挈风炉并石鼎,桃枝竹里试茶杯”,还是要上手尝试一番,方能选到趁手的器具。
配具
除了壶、炉和杯,煮茶还需要备炭的工具。炭篮负责盛装收纳炭块;炭锤用于将过大的炭块敲小;炭夹夹取炭块;火箸可以在狭小的炉膛里拨弄炭块,调节火力,或是在炉底透灰;炉扇的角色,是“煽风点火”,起到助燃的作用。如今常用的炭有人造炭、木炭、竹炭、果核炭等等,也有人以酒精灯替代燃炭,生于山野之间者,拾薪取火,亦未尝不可。总之各依所需,繁简由人。
茶品
从茶叶品种来看,发酵茶适宜煎煮,例如老白茶、熟普、黑茶、红茶等。泡过的叶底,倒入煮茶壶继续煮,可以发掘更深的潜能,即使油尽灯枯,也永远不会辜负你的期待。干茶叶直接用于煮茶的话,要注意投茶量与用水量的关系,避免茶汤过浓。
人们对泡茶和煮茶的期待不尽相同。泡茶追求每一泡的层次变化,在口舌、鼻息之间感受一期一会的细腻幽微。煮茶则连这仅有的目的都放下了,只是单纯的陪伴。一人兀坐,读书,或三五好友围炉而坐,说些闲散话,听火头哔哔剥剥地响,水汽袅袅,慢慢地等一炉茶好。
围炉煮茶,其意古,其器古,而在内敛宁静的古意当中,又可品出些当下的雀跃与甜来。
编辑:玉清 / 文:李响 / 摄影:欢 / 插图:沫沫 / 器物提供:斗室案上、拙鱼、拙朴工舍、淡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