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
刘小东很早就想画阿城。坐车去阿城家,路上停一停,画下看到的人和事,一路画到阿城家。但后来发生的事打乱了这个计划。2020年疫情期间,他被困在纽约,滞留了大半年,10月才回到中国。
那时北京还不冷,他想立即画阿城。
阿城住在北京郊区,有一个小院,墙上的砖是灰色的,院里有树,到了秋天就变黄,墙上有爬藤植物还绿着,边上还有竹枝。阿城穿着一件蓝色连帽衫,头发有些白了,胡子没怎么刮。刘小东让阿城站在院子里。阿城右手拿支烟,左手自然下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很配合,维持这个姿势很久没动,平时别人拍他都不太愿意,但刘小东画他,完全可以。先画背景,再画人。画阿城用了一个星期,刘小东还在阿城的脚边画了个坑。他对阿城说:“你的前头是陷阱。”阿城接话道: “绕过去,坚决不迈过去。”
刘小东说:“阿城瘦长,没有什么赘肉,他整个人好像只有精神生活一样。”
2021年8月,《你的朋友》在上海UCCA Edge正式展出。除了画,刘小东的日记、创作手稿、创作过程的纪录片也一同展出。展览共分为三个章节:“匿名的行走者”“再回故里”“你的朋友”。这最后一个章节,有阿城,还有导演张元和王小帅,都是他相识30余年的朋友,也包括他的创作核心叙事一直关注的家人:母亲、哥哥,女儿,以及同为艺术家的妻子喻红等人。
刘小东
刘小东原本想画十个人,不过后来他只画了几个人,理由是:“这次我能不能只对两三个人反复画画,既是内省,又是专注面对一个人物,反复琢磨绘画肖像的可能性。从年龄上讲也是水到渠成,因为我越来越只跟喜欢的人相处、相伴。”
刘小东画张元,张元直接窝在白色的沙发上。“头偏左,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脸色红光,咖啡里有酒。咖啡喝完了就直接喝威士忌了。张元坐着坐着,头一低就睡过去了,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头颅顶着我。我不忍叫醒他,他一会儿就精神了,咧咧嘴、转转眼珠子就又乖乖地保持被画的姿态了。”
“你的朋友”这个主题是张元贡献的。有次周末,刘小东去张元家,门一开,张元就说,东哥你朋友昨天叫我喝大酒,喝到凌晨4点。张元常把“你朋友”挂嘴边,刘小东想,那展览也就叫“你的朋友”吧。
刘小东认识张元,是因为王小帅。王小帅和刘小东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王小帅去了北京电影学院,刘小东去了央美,但两人还常在一起玩。王小帅的电影处女作《冬春的日子》,演员就是刘小东和喻红。
画王小帅时,王小帅直念叨:“生活呀,都是麻烦,短暂的乐子都得主动找啊,快乐太难得了。”
刘小东和他的朋友们都不再年轻了。他一天的持续创作不会再超过4个小时。上午上课,没课睡懒觉。下午就画画。晚上没课就是发发呆、看看书、喝喝酒、聊聊天。不会熬夜,睡不着也躺在床上慢慢喝点红酒。年轻的时候老失眠,现在他觉得,人生最好一半时间都睡死过去才好,留一点点清醒时间就足够了。
刘小东
Q&A:
您跟阿城是在哪里认识的?
刘小东:非常早,1993年通过陈丹青在美国介绍认识的,他在洛杉矶,来纽约玩就住在我临时住的地方,然后就成了日日夜夜在一起的朋友。当然也没多少天,俩礼拜十多天吧,人家就走了。后来他回国了我们也经常往来。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2002年我去台湾讲学三个月,他正好经常跟台湾电影有联系,也去了。我在台中的东海大学,他在台北。他坐地铁、坐火车去看我,就住在学校给我提供的一个宿舍里。快睡觉了,他没被子,我从柜子里随便掏出一个就给他盖了,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说你给我的是枕头吧,我说这是被子。他说,妈的这是什么被子,下面盖到膝盖,上面盖到胸,一看是垫子。
他是我生活中大哥的形象,而且他对各方面的知识量一直在丰满我,省得我读书了,有啥不明白的,问他就好了。天南海北、人情世故,从考古到当代,所有的事情他都能讲出有趣的道理。我觉得身边有这样的朋友非常重要,他让你知道自己是个平常人,人都有局限,不至于太膨胀了。因为他的知识量、他对整个世界的认识非常宽广,你作为一个年轻人有这样的中老年朋友会收敛你很多的张狂、你的不安,或者是你的自大。他是用知识来告诉你。所以,知识的作用也就是让人知道天高地厚。你身边多几个有知识的朋友,无形中就会让你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我很感谢身边有这样的朋友。我们也不开研讨会,都是闲谈。
王小帅呢?
刘小东:王小帅和我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上高中就在一块。上大学也经常往来,他拍学生作业老找我演,我画画也画他。所以互相往来得特别多,也一起谈恋爱,我也承担他的失恋、承担他的走投无路,他也会承担我的精神崩溃。
对于王小帅,我觉得重要的就是全盘接收,无所谓黑白,无所谓好坏。只要你认了这是朋友,你就得认他的一切,我也有毛病,他也有毛病,但还是特别信任的朋友。你想,从十六七岁就在一起,到现在五十七八还在一起,这也不容易。我跟小帅一起度过了30多年的时间,从没有世界观直到形成世界观。
这次画他,觉得他气质有什么变化吗?
刘小东:他年轻时很瘦、很清秀、很聪明,现在很胖,胖多了,跟年轻的时候判若两人。但依然很聪明,反应也很快,他现在比年轻时候多了一些愤怒。是的,他会越老脾气越大,这跟每个人的性格有关。他的外表变化大一点儿,人的内心,我这些朋友变化都不大,变化大了可能就会不在一起玩了。
刘小东
您什么时候回东北画妈妈的?
刘小东:去年10月下旬。画完阿城我就马上回东北了。回去时东北天气还行,早晨的阳光特别好,特别亮。我尽量找一个能晒太阳的地儿画。第一天回家乡就想那口吃的,得叫妈做一顿我最爱吃的烀饼,就是排骨、扁豆、土豆,柴锅一锅,然后上面用面饼彻底给盖上,都炖熟后饼也熟了,饼还沾着锅边的锅巴。我在东北的画基本都是早晨画的,我以前画画都是下午画,但我觉得那块儿早晨的光太独特了,就起个早,把我哥画完了就画我妈。画我妈是下午,因为房前有阳光,靠着房子就特暖和。
您妈妈说,年轻的时候你怎么不多画点她,老画您爸爸了,为什么啊?
刘小东:因为我爸爸脸长,我妈脸上的特点没有我爸那么显眼,我还是喜欢画特点强的人,我爸,脸一长就有节奏感,舒展,所以很少画我妈。我爸脸上有皱纹,又抽烟,有白头发,脸又特别长,肤色又特黑,所以对于画家特容易画。但我妈现在很有特点。
老了,脸上有皱纹。
刘小东:我一点点去描绘妈妈的脸。以前从没认真地看过我妈妈的脸,虽然天天生活在一起,但画一张画,还是不一样,这和拍照不一样,拍照按一下就差不多了,画画得画好几天,你得细致地看她的各个部位的形态,所以我觉得这个过程很美好。
一个儿子好好看看妈妈的脸,妈妈也很高兴跟儿子在一起。因为平时聊聊天就聊岔了,又不是一代人,聊起来她那啰唆劲就上来了,你就走了。画画也不用聊天,很安静,我觉得这个过程挺美。
画了这么多人,您觉得中国人的脸的气质有变化吗?
刘小东:我觉得原来的脸,城里的脸和乡下的脸是不太一样的,现在趋同。你即使真到农村你都很难判定他到底是一个务农的女孩男孩,还是一个城里来串亲戚的人,非常难,很多地带已经模糊了。
您不把这些人称为小人物或边缘人?
刘小东:因为我画的是具体的一个人,你要说人家是小人物、边缘人似乎不太对。这种算当今社会中惯用但却缺乏思考的词。我觉得这个词将来会被质疑的,它缺少平等的意识。你既然画了一个人,只能说他的工作是保安,他的工作是出租车司机,但你不能说他们是“ 小人物”。这个习惯还是说明有一个反意是“大人物”。
你应该说他具体做什么工作,不能因为他是个扫大街的工作你就歧视人家。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但他们都要面对日常生活、家庭变故、人生的灾难。这些平常人,我不能叫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们精神都挺强大的,很多地方我扛不过去,人家好像就能扛过去。所以要描绘得具体,而不能够高高在上,给人一个统称。
您有没有年龄焦虑?
刘小东:就随它去吧,人生早点翻篇儿,早死早超生(笑)。画画这个过程其实是对生命的某种眷念,对眼前看到的日常生活的眷念,因为知道它要过去,所以去画画。拍照也是这样,是一个给生命带来的本能反应的东西。但这个本能它一定会过去,因为都会老去,就别太挣扎了,就怕一个老年还要挣扎,一个老年人非得要当年轻人,这肯定要变形。
但还可以一直创作,就像莱昂纳多·科恩80多岁还出专辑。
刘小东:但是他并没有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去做音乐,他会像个老年人那样跟你诉说,像你的心跳一样的诉说,他没有突然变成鲍勃·迪伦,他也不会像杰克逊一样也跳两下,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就不是这类人。迈克尔·杰克逊如果活到老可能他还是那样,但那样的人可能他就活不到老,社会不让他活到老,他多闪耀,真像颗星星,全人类就把他“杀”掉了。像梦露,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梦露要老了你想想,还活着可怎么办啊。
所以每个人好像他们命里注定一样,那样闪现就那样毁灭。所以认清自己的命,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这样你老年就不会变形。你要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欢自然变老的人,那你就向这样的人学习,自然变老就可以了,别老整一些抱怨。该闪光就要闪光,人活一天就要闪烁一天。
刘小东
所以命运这件事——
刘小东:死就死,死得光荣,死得比泰山还重。真的,人生跟自己的性格有关,就怕自己是这个性格,但你非得选择另一种性格的人去当榜样或者去生活,那就拧巴了嘛,到老年会变态、会变心。命运就是性格嘛,你要不停地认识你的性格。你要认识不清你可以通过你的家人认识,你看不清自己你可以看清你的兄弟姐妹、看清你的父母,但现在独生子就很难了。
没有参照物了?
刘小东:对,过去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就有这点好处,自己的性格特点,对你兄弟姐妹一看,就很清楚,你也是这德行,别以为你是教授他是工人就不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骨子里是一样的,你只是因为工作不同有一些选择而已。其实我们的性格血脉差不多,遇到大事的反应、遇到小事的承担或者是脆弱都很接近。比如年轻时我就不爱听我的声音,比如那时候有机器,自己唱的歌把它录下来了,我说这太恶心了。现在我无所谓了,好坏,它就是你,你要接受你自己,你的灵魂要接受你的肉体。人有很多矛盾,你要试图接受它。
跟年轻时比,您创作状态有变化吗?
刘小东:怎么说呢?可能年轻时候力量更强,爆发力更好,到老了就是可以慢一点儿,动作少一点儿,再简练一点儿,节省一点儿,不太一样。因为我年轻时候画三峡,铺地上画10米大画,俩礼拜就画完了,我现在就觉得有必要画那么大吗?蹲那儿画累不累啊?身体也会告诉你有一些调整。
还会熬夜吗?
刘小东:不熬,我常年12点左右就回家了,睡不着也躺在床上喝点红酒,一两点钟肯定要睡了。年轻时老失眠,眼看着天亮是很沮丧的一件事,不是令人心胸舒服的,所以能睡时赶快睡。睡过去啥也不想了,做点梦多好,你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而你一醒,你所有的时间都是承担,你的言行你都要承担。做梦就飞起来了,太好了。
您经常做梦?
刘小东:我爱做梦。
摄影:苏里/采访、撰文:胖粒/策划:陈博/统筹:子煜/化妆、发型:文琪/时装编辑:李萌/造型助理:Si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