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
我害怕过早平静
初秋,河南修武一个新农村建设项目邀请梁鸿和家人一起前往。梁鸿带上了儿子,感受乡村的变化。尽管这里距离邓州尚有一段距离,但每次回到河南这片土地,梁鸿仍然觉得回家了,这片土地是作家梁鸿成长的起点。
20世纪70年代初,梁鸿出生于河南邓州梁庄,土地的经验是她真实的成长现场,乡间的劳作与生活贯穿她的童年。“如同一个人永远无法了解另一个人走过的人生途中有多少荆棘一样,我们都无法了解体悟一个乡野的女孩,把牧羊的鞭子挂在田头树下,或把在田野累了一天的铁锨锄头倚靠在回家的门后,迅速捧起书本的那种感觉。”梁鸿的师友,著名作家阎连科曾说,梁鸿的成长之路让他对晚辈心生敬意。
即便是在家里非常艰难的情况下,梁鸿的父亲从来没有让孩子们退学,“再艰难,我父亲借钱、借粮食,都要让我们上学。”梁鸿说。中学毕业之后,她到县城读师范学校,然后回到村小,做三年的小学老师。在此期间,读书与写作,是梁鸿心里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方式。“千万不要以为农村没有书。当时我找各种书如饥似渴地读。”当她得知,做老师还可以考教育学院脱产继续读书,欣喜若狂,一步一步从教育学院开始念本科,从ABC开始自学英语,考入郑州大学读研究生,后来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师从王富仁先生。毕业后,她进入高校,以评论家身份从事文学研究,也开始了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的研究。
一路随着知识指引进入高校,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成功上岸”,但她觉得远远不够。曾经一度纯粹的研究生活,让她开始感到精神上的苦闷,“成为一名研究者之后,这种被架空的感觉日益强烈。这并不是否定学院生活和纯粹思考的价值,而是害怕过早平静、过早隔离。”这样的意识,让她开始以笔引路,用书写介入现实世界,于是便有了《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
梁鸿
在时间里持续记录
记录是从2008年开始的,在北京当大学教授的梁鸿,离开书斋,回到豫西南乡下的老家小村庄,住了将近5个月。每天,她寻找往昔的伙伴、长辈,和他们聊天,用熟悉又不同的眼光重新阅读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5个月里,她对村里的姓氏、宗族关系、家庭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做了一次摸底式的了解,把所见所感写入非虚构作品。乡村田野调查,在中国有着久远的传统。近代费孝通的“江村”、晏阳初的“定县”、梁漱溟的“邹平”、陶行知的“晓庄”,记载了上世纪初的中国乡村面貌。梁鸿的“梁庄”,则从另外的角度,记载了当代中国乡村转型时期的变迁。
2010年的《中国在梁庄》,2013年的《出梁庄记》,前者以梁庄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为切入点,勾勒出中国乡村的内部结构;后者则将目光投向离开了梁庄的人,讲述了背井离乡、散布全国的梁庄打工者的故事。两本书,记录了故乡梁庄在现代化进程里的变化;两部作品,让梁庄成为新世纪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在快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一个乡村的命运被更多人知晓。
梁鸿至今保持着一年回家两到三次的节奏,她仍在观察与感受。“最开始,是父亲陪着我;2015年以后,是姐姐们和霞子陪着我。我和大家一起聊天、说话、打牌,间或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和大家打招呼,或聊几句天。”家乡那些熟悉的人与景象,让她觉得亲切。“我看着他们,看着时间在他们脸上慢慢流逝,就像看见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我也在变老,也在时间之中,我的父亲已去世,我身边的那么多人,一个个去世。我们互相看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无法分出彼此。”
当然,这十年间,一切都还有变化。对她来说,记录是在历史的长河里与时间共进。“随着梁庄的变化,我也在跟梁庄一起生长。”梁鸿说,她想形成一种长河式的记录。在不断重返梁庄的十年里,梁鸿将近十年的持续观察汇成新作。
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中,梁鸿笔下的,是在历史空间里的梁庄,整个村庄和村庄里的人是整体性的存在;而《梁庄十年》有了不一样的视角。“之前更多写的是人们怎么样在历史洪流里面奋斗、挣扎、哭泣、欢笑,现在我希望去讲述私人化的梁庄、个人的梁庄,把这个村庄作为一个非常日常的生活状态讲述出来。”梁鸿说,在《梁庄十年》的记录中,她更多聚焦村庄内部的生活与普通人的生活细节。
“早年写梁庄的时候,我没有把更多视角放到女性的生存上。到了《梁庄十年》,我突然意识到这是非常大的问题,她们的身份问题也是对梁庄内部的重新发现。”眼下,梁鸿正在创作一部新的非虚构作品,“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女孩的故事。”梁鸿兴致勃勃地讲道,这个女孩通过奋斗取得事业的成功,“她挣钱了,有了工厂。结果,丈夫跟她有了纷争,两个人打官司、闹离婚、离不掉。”梁鸿越来越喜欢在更微观的层面去讲述更具体的个人故事。在这些小的故事身上,有更加深刻的社会发展肌理,在个人的故事身上,可以照见更广阔的故事。
梁鸿
梁庄人
2019年在吕梁文学季,贾樟柯导演和梁鸿提到,他想拍摄一部文学纪录电影。对梁鸿来说,这次邀约是一种创作者之间的默契,因为他们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让更年轻的一代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拍摄组近90人的团队抵达梁庄,完成电影的记录。镜头前,作家讲述家庭与乡村的故事,从中映射出国家与社会的变迁。梁鸿谈到自己的童年、母亲、姐姐和父亲,几次落泪。“我感觉又重新回到梁庄的那条大河,而且更加强调了‘梁庄人’的身份。虽然我离开了这个地方,但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跟这片大地连在一起。”梁鸿说。
彼时,电影名为《一个村庄的文学》,待到这部电影与大家见面时,则更名为《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谁也不曾料到,2020年开年后,作家们和故乡的动情故事被暂时藏在疫情带来的漫长等待之中。
影片拍摄时,梁鸿的儿子还是在初中读书的少年。他和妈妈一起回家乡,被贾樟柯的镜头“抓住了”。贾导请他对着镜头做自我介绍,他用一口京腔普通话讲:“ 我今年14岁,生在河南,长在北京,现在是人大附中的学生,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物理学家。”贾樟柯问他,会不会用河南话讲,男孩面露难色。这时梁鸿走了过来,“来,妈妈教你说。”然后,她带着儿子一句一句地说起了刚才那段自我介绍。影片中的这段情节,让很多观众无比动容。
“我觉得教他讲家乡话,像是一种记忆的重新唤起。语言让某种精神传递下去,有地理性的语言携带有历史性。当他用方言表述的一刹那,他就不单单是一个北京的孩子,可能也是梁庄的孩子。”梁鸿说。对梁鸿来说,孩子在成长,有了新的故乡记忆,这是自然的。“梁庄是我的故乡,儿子从小在北京生活,对梁庄不可能生成我这样深刻的情感。这是个非常现实的状况,但这种变化也是非常自然的。但是,带着孩子回家,让他看着你和家乡那条河、那些树、那些村庄的房屋产生感情,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就没有感知。”时间确实铭刻了成长,影片公映之时,当时的少年已上高中,思想的成熟让他对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每个人观看时的焦点不一样,会让影片呈现出多义性。我觉得我们这一代的认知方式属于新生的,是这个时代产生的新方法。”儿子的几次公开发言都让观众由衷鼓掌。从某种意义而言,年轻人的成长,是时间流转最好的证明。
梁鸿
一次真实的相逢
初夏,梁鸿在郑州待了一个星期,开会之余的时间,她给自己安排了集中的写作,这里见证了她的新故事。几个星期之后,7月20日,来势汹汹的暴雨突袭郑州、新乡等地,全省多地降水量均打破历史纪录。郑州之后,卫辉受灾,洪水肆虐中原大地,河南告急。7月23日,她和文学杂志《莽原》的主编王安琪、李清源一起接力,完成了一次募捐,为灾区卫辉送上了亟需的药物。朋友们的灼灼心意和关切,让梁鸿几度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手机。
9月,汛情退去,但人们的牵挂未曾消失。9月29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电影公映前,郑州松社书店老板刘磊提议在河南办专场,她参与筹划,和导演贾樟柯商量,把特别点映场即首映礼安排在河南。“其实时间特别紧张,但是这片土地太需要大家聚在一起,提提士气了。”梁鸿回忆说,电影首映的主办方之一松社书店的老板特别给力,忙前忙后,观众就更加热情了。
“本来说安排一个厅放映,后来报名的人太多了,开了三个厅。”
看到这样的场面,梁鸿心里很感动,“或许重启生活需要一种仪式感。大家聚在一起,有重新开始生活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刻,和贾导一起在郑州来谈这个电影,会有格外不同的意义。”首映式第二天,她和青年作家李清源一起重访卫辉。不久前的线上爱心接力,以真实的场景呈现在梁鸿面前,她有了更深的触动。在卫辉,参与救灾的同志指着墙上近一人高的水线位置说:“当天的水位到了这里。”他们所捐赠的药物,清源连夜奔忙,自己送到最前沿的安置点,老百姓可以在那里直接取到药,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老百姓几乎没带任何东西就出来了,所以,那批药物还真的起到了作用。听到当地老百姓讲这些,梁鸿发自内心地感谢当天献上爱心的朋友们。
灾情过去几个星期,重建工作开始了。眼前的卫辉并不是一切如旧。公路上晾晒的麦子散发出巨大的酒的味道。粮食在水里泡得太久,已经不能食用,只能做酒糟了。“决堤口,平原的树上挂着水中的杂物,依然可以看到水位。看不到的是每个家庭具体的疼痛。”她心里深知,灾后的重建,是更加静默的战场。对当地的家庭来说,怎么重新走出来,是一道更难的题,“看不见的黑洞能压垮人。怎么提振信心,太重要了。”
随行的人员向梁鸿表示感谢,可她始终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所做的事不值一提。几次讲到,她都表示,最应该感谢的是在危难时刻伸出援手的每位朋友。“人在这个时候会有一种自我的激发,你突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在做那么一点点对别人有利的事情。”
这是一个作家对家乡的情感,更是人与人之间真切的相逢。
编辑:宫哲怡 / 摄影:李银银 / 文:何棋武 / 造型:Cici Lee / 妆发:丫丫 / 视觉:玉清 / 编辑助理:杨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