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卓
我8岁开始学武术。因为父亲是武术爱好者,我和两个哥哥都学武术,一来锻炼身体,也方便以后找工作。那个年代是这样想的,学武术可以当教练,有一技之长,生活无忧,挺安稳的。我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那工厂制造火车的,父亲是车间的工会主席。我母亲之前是田径运动员,所以我们兄弟的身体素质都比较好,大哥后来参军了,二哥练武术少一些,我算是走上了专业的武术道路,上体校,然后进入体工队开始专业训练,最多的时候一天练九个半小时。
那年代,练武术一般都在室外,比方说一个小树林里,附近的人都来练。那时候普遍缺乏科学训练方法和保护意识,练得狠,下苦功,不知道练之前一定要先热身,所以容易受伤。那时候我们多数接受的是苏联的训练方式,我还记得有一条口诀“疼加酸减麻不练”,就是说,感觉肌肉疼的时候要加量练,肌肉酸的时候可以减量,到肌肉麻的时候是不能练的,要休息。现在听着好像不太科学,那时候就是这样训练的,也没有练后康复、按摩、理疗以及食物调整身体的营养,就是练。
对大多数人来说,15岁是上中学的年龄,但是我15岁就开始工作赚钱了。进入体工队就是国家正式职工,算工龄了,一个月工资58元,加上奖金20元,一共78元。我们的吃和穿都是队里解决的,从夏装到冬装,从内裤到袜子,队里都发。
后来我上了北京体育大学,学习了很多现代的武术观念。我更清楚地知道,武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随着时代的变化,武术渐渐演变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而且,武术和西方的健身有很大的不同,武术是不讲究外形的,不讲究肌肉线条,武术更讲究内在的修为,讲究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武术通过内在的气和身体的配合,对我们的内脏和循环系统起到很大的帮助。
赵文卓
最早武术是怎么来的?原始社会,人类要狩猎,慢慢积累出来一些技巧,比如怎么围住猎物,怎么飞石砸猎物,上下风的时候动物会往哪儿跑。之后呢,因为抢夺食物,人和人、部落和部落发生冲突了,就开始研究准军事对抗的技巧了,对方的棍子劈过来,我怎么躲开,同时我还能还击。你看,这时候开始有招数了。在这之后,又发展成大部落之间的军事对抗,再慢慢发展出来基本的武术动作,一套一套的,一低头一起脚,形成肌肉记忆,这种训练固定模式就是格斗武术。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霍元甲其实是摔跤手出身。他刚开始不是练格斗武术的,中国式摔跤在那个时候非常流行,他练的是天津的跤法,这种跤法具有很高的灵活性,适合近距离出招。但后来慢慢人们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影视作品不宣扬这个,摔跤拍出来不好看,没有一转身腾空飞起这种美感。
其实,中国式摔跤在武术当中算是一大支系。霍元甲最开始因为摔跤出名,后来他去拜访各大门派,他的武术天分非常好,学习之后融会贯通,集大成于一身。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知道应该让各门各派打开门了。
武术分门分派是后来才出现的。明清时期几次禁武运动之后,武术的传承空间变得封闭起来了,开始出现“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之说了,之前都没有这种说法的。那时候,很多练武之人开始觉得,我这个门派会一套拳法,是我用来保命、赚钱的,不可以轻易教你的。这样就演变成了“你门派就是你门派,我门派就是我门派,我们之间存在竞争”,你开武馆,我也开武馆,北方的拳种到南方来,肯定要受排挤。
赵文卓
霍元甲的伟大之处就是打破了门派之间的隔阂。当时,西方势力开始进入中国,西洋拳击来了,国外的技击术、大力士来了,霍元甲提出一个主张,我们成立“中国精武体操会”,我们要一致对外,无论你是哪门哪派,只要对身体有帮助,能够振兴中华、提振民心,我们都欢迎。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有身体才能报效国家嘛。后来,中国精武体操会改名为精武体育会,孙中山先生也加入了,还亲自题写匾额“尚武精神”,并担任该会的名誉会长。
我们中国人经常讲“侠义”,其实侠和义是两种不同的境界。我们看《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他们非常讲“义”,这个小团体为了生存,兄弟之间重情重义,相互抱团。这种情况和武术分门分派有点儿类似,停留在“义”的层面,到不了“侠”的境界。“侠”的胸襟抱负更大,为国为民称之为“侠”。所以,古往今来真正的大侠不多。
大侠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武艺高强以后为大众服务,在关键的时候为国家效劳。霍元甲被称之为侠,因为他打破固有观念,这是思想的提升,而不仅仅是武艺高超。武艺再高,如果没有思想或者固步自封,只凭功夫拿到天下第一者也不过如此。
霍元甲的偶像是谁?霍元甲崇拜的是大刀王五,民国时期的一位大侠。大刀王五教过谭嗣同武艺,后来非常支持谭嗣同的主张,谭嗣同因为支持光绪维新变法即将被清王朝处死的时候,大刀王五去狱中,拼死要救他出来。谭嗣同不走,他说要用自己的牺牲告诉国人“我们该醒了”。(谭嗣同原话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赵文卓
练武一定要“术”与“道”并行。武术其实只是一种“术”,讲的是你的身体、你的招数、你的技能,武德就是武术世界里的“道”,一种精神上的提升。小的时候,我们教练经常讲一些关于武德的故事,习武之人怎么通过武术帮助人、行侠仗义这些。像岳飞这些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我们从小听的都是精忠报国的故事,学习这种精神。
走到今天,武术的衰落有很多原因。第一个比较大的事件是,明清时期有几次禁武运动,不允许民间持有刀枪剑之类的冷兵器,很多人只能私底下练武。最早武术是生死相搏的,很多招数是致命的,比如挖眼睛、直接奔喉咙,因为在战场上必须这样,后来因为禁武导致冷兵器减少,武术逐渐变成了一种健身运动,这些致命的部分就减弱了。第二个重大事件是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义和团宣称“神功附体刀枪不入”,大量的义和团拳师就牺牲在洋枪洋炮之下了。现在,西方文化对我们传统文化冲击非常严重,年轻人对武术了解不多,我相信很多年之后会改变的。
其实,我一直到十六七岁才真正喜欢武术。小时候,看爸爸在家里练,学了两招就去跟同学比武,在同学眼里很厉害,我也很开心。正式去学武术的时候,说实话不是那么喜欢,练功很累很枯燥,完全是靠着师兄弟之间的互相鼓励才坚持下来。后来进入体工队,开始学习专业理论,不是死练傻练一个动作重复一万遍了,动脑了,知道动作背后的原理了,往内在修了,就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动作重复练一万遍,一定可以练到及格的程度,再往上走,必须动脑子。
赵文卓
我进入影视业真的是一种缘分。那年元奎导演到我们体育大学来选演员,我在午睡,被同学叫起来一块去,打了一套拳之后,元奎导演看中我了,把我叫到跟前,问:“你想不想拍电影?”我说“无所谓”。一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提起这事,“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说‘无所谓’?”当时我真的无所谓,因为那时候的概念是这样,我去拍电影是学校外派去的,以“中国体育大学优秀学生”的名义,代表学校去的。而且那时候内地没有追娱乐明星的概念,当时我已经是武术全国冠军了,从我们的观念来讲,冠军和明星,大家是一样的。
很幸运,我入行的时候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的尾声。90年代,我去香港拍元奎导演的《方世玉》,李连杰演方世玉,我演男二号,一个大反派,隔壁就是徐克导演在拍《黄飞鸿之王者之风》,他又找我去演黄飞鸿,男一号。那个时代有很多好演员,拍《黄飞鸿之王者之风》的时候,好几个香港演员真的帮我,拍我的镜头,带到他背后,他也很认真地跟我对戏,为了打动我,用力给情绪。当时剧组的氛围是大家互相帮助,行业位置越高的人越谦虚,越会照顾别人。
刚开始拍戏的时候,我以为拍电影和武术比赛一样,要打得好看就得使劲。结果越使劲越不好看,拍出来一看感觉力道是闷的,不脆,于是我开始研究怎么能在镜头里打得好看。最早,街头卖艺的人为了吸引眼球,把武术动作美化了,真正的对抗没有那么多花式,正经的一格一挡是最有效的,但最有效的方式恰恰是最不好看的。闪转腾挪高低起伏,再翻身来一个360度的旋子,确实好看,但是打斗当中不可能这么打,这种打法到处都是破绽,你来一个旋子试试,转身的时候就被人一脚踹飞了。
赵文卓
以后的影视作品里还有没有真正的中国功夫,要看观众的喜好。以前武打演员练得非常扎实,才能完成一个动作,现在不用了,有绿幕、有特效了,个人能力强弱看不太出来了,真功夫在影视作品里越来越可替代了。当然,如果观众喜欢实打实的真功夫,买票去看电影,影视行业自然会随之改变。但是,目前来看恐怕不是这样,观众觉得真打不如飞来飞去漂亮。
我最宝贵的人生财富,就是经历过那个年代。1994年,我从北京去香港拍电影,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我从一个社会主义制度的社会环境过去,冲击太强烈了。那时候香港没几个人会讲普通话,我问路都只能找警察,我又是一个大学生,正处在一见人就想聊聊人生的时期,人家连普通话都听不懂,更大的问题在于价值观完全不一样,资本主义社会讲的是“金钱至上”,我没法认同。那几年我非常孤独,遇到讲普通话的人或者内地经过香港出境的人,我就拉着人不停地聊。1998年,我回到内地拍戏,刚好又碰到内地经济起飞的时期。
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就不会怕冲击。2006年前后,为了学英文,我和我爱人去美国洛杉矶待了一年半,冲击感也挺强烈的。学语言必须同时学他们的文化嘛,我们在美国接触的很多人是混血,可能爸爸是美国人,妈妈来自亚洲,外公外婆是菲律宾人或者泰国人。一开始觉得,哇,这一家人怎么生活在一起的?后来明白了,这就是国际大都市,种族大融合。然后想到唐朝,那时候我们的长安就是真正的国际大都市。
赵文卓
以后的中国必定强大,我们的城市绝对是世界上的超级大都市。我对我的孩子有一个要求:无论以后在哪里工作生活,都要做一个有世界观的人,起码要掌握三到四门语言,现在大女儿的英语和法语已经非常好了,马上要学西班牙语,让我特别自豪的一点是,她想回国读大学。
至于武术,我要求我的三个孩子都要会一点儿。不管兴趣大不大,怎么也得学点儿,至少能出一两招像样的,要不然怎么能说你是赵文卓的孩子嘛。我给儿子起名赵子龙,他也很欣赏这个历史人物。少年英雄赵子龙,忠心爱国,非常讲义气,而且作为一个武将,他没有战死沙场,这也是我给孩子的一个祝福。
现在社会竞争意识非常强,很容易让人变得功利心很强。我告诉孩子们,无论以后从事什么行业,不管你们取得怎么样的成绩,最主要的不是看结果,要看过程。爸爸最喜欢说:做完一件事情之后,你回头一看,自问一下,过程中有没有足够努力?如果回答是,我认为你就成功了,不要去在乎结果,只要在意自己有没有尽力奋斗的精神和过程。
摄影:张亮(HowCan Studio)/采访、撰文:Maggie/统筹、策划:暖小团/化妆、发型:佐平/服装造型:傲寒/灯光大助:xiaoyu /造型助理:耀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