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
“好好地生活”
一整身大红色的衣裤,头发一簇一簇次第卷曲着,艳丽的浓妆,大大咧咧的坐姿—陈冲就这么出现在镜头前了。大家一时间难以分辨这时的她和她此番在电影《忠犬八公》中饰演的重庆女人李佳珍到底有多少重合与错落。
这是一次对她而言确有不同的创作,一个扎在城市腹地里平凡到近乎不起眼的女人,“俗”,满身“烟火”,但热烈又充实。
是5 月的重庆,半山破旧的楼房里,小隔间密闭,但夏日的湿热还是丝丝缕缕渗进来,陈冲坐在空调底下,冷气直吹着,她还是觉得些微燥热。
来此地做“李佳珍”已经两个月了,她眼角挂着“烟火”的神色,睥睨又普通,像极了那些从砖石缝里长出来的明黄色的小花。
这个女人的衣着风格、走路姿势,甚至说话、做事的状态,陈冲都是和重庆当地的女人们学的。
陈冲
抵达这里后,收拾停当所有事务,陈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马路上看女人”,还“请人家帮我去拍马路上的女人”。从她们穿着的鞋子的款式,到日常的仪态,都成了陈冲塑造和选择的材料。
“我会注意到某些女人爱美,我知道她自己用了心,而这个用心和我在上海、北京看到的(女人的用心)是不一样的。”相比于自己的想象,她更依赖现实中真实的存在。
即使掌握了足够多的创作素材,拍摄也并不是一上来就能做到完全的准确和顺畅。第一场重要的戏演下来,陈冲“有点困惑”—“因为没有得到太多的反馈”,关于“对”或“不对”,大家起初都不太拿得准。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慢慢就舒服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她在戏里讲的重庆话,那是一种可以给人十足信念的东西,语言会天然营造出一种氛围,语调和节奏里有“钩子”,可以把人拽进那个不同于自我习惯的情境中。
《忠犬八公》的拍摄取景地就扎在本地人的居住区里,每每到太阳西斜时,陈冲都能闻得到家家户户炒菜的味道。“每个窗口都会传出花椒的味道、大蒜的味道。”他们的田地就开垦在楼外,小小的,但绿油油。“一个人能够认认真真去种自己一块小的地,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也许你会惊诧于他们如何在这片陡峭的山崖上日日爬高走低地来回,推土机也许明天就会来,住地已经破旧,但他们“都还在很认真地、好好地生活”。“他们就用自己的粪去浇灌田地,在这样的循环里,什么都没有浪费。”
是这份目之所及的生命力,给了陈冲无须质疑的创作信念。
陈冲
鲜红色的一切
重庆话很难学,陈冲得从头开始。
她其实祖籍重庆,只是出生在上海,但儿时家里人常常在讲重庆话,所以她对它不陌生,“很亲切”。
在陈冲的眼里,李佳珍无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有这样一个每天回家可以让她骂,但又愿意一直陪着她的,一个好人、老实人。虽然他有令她失望的地方,但她知道他是忠诚的,他的心是向着家里的。她有邻居伙伴跟她打麻将,玩得非常快乐。她有自己的一个小铺子,能够挣零花钱,还能打打麻将赌掉点、赢一点。孩子们也都算有出息……她愿意每天做好吃的给他们吃,而他们都会把它吃掉。她有爱,她充实。”
怎么能够得到这种幸福?
“她诚实,她没有去想得特别复杂。她很认真地在生活……她相信,所以她幸福。相信就是幸福。”陈冲的一对眼睛看过来,在讲这番话的时候,一股笃定的气息涌过来,满满的。
很难讲清楚,陈冲和李佳珍两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与认真,是谁传递给了谁,还是共融在一起,交织成了一片。
就在这处摇摇欲坠的崖间旧地,陈冲好好地爱着一草一木。
拍摄期间,只要有空闲,她就会上山下山,路遇“一景一物”,“真的都非常美丽”。春天“到处都是野花”。“有淡紫红色的、黄色的、深紫红色的……所有的花,会从石梯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钻出来……哪怕垃圾堆上都长满了野花,你就会觉得一路下去感觉到生命的滋润跟生命在孕育着,它的一种旺盛、一种欲望—一种向着太阳它要长的欲望,这是生命本身的欲望,所以非常美。”陈冲描述这些画面时,两只手在身前摆动着,她的指甲油是鲜红色的,嘴唇也是。
陈冲
江水都知道
每一条小路,都能通往山脚下的江边。
陈冲喜欢水。“喜欢一个城市有水。”重庆被江水包围着,这自然妥妥得了她的心。有时能有一两天的休息时间,陈冲就会走远一点,去近郊的歌乐山,那是她曾经听父亲母亲讲过的,他们年青时读书、生活的地方。“我祖上在重庆的根是很深的。”陈冲故地重游父辈们的故地。她想为他们写点什么,但具体要写什么还不知道,就想先盈盈地走走看看。
很多曾经的建筑、地址都已经不在了,但街坊还在。“还有我爷爷工作过的医院、爷爷上过的学校、父亲上过的学校……”
“原来我母亲跟我说,她在歌乐山住的是泥巴跟竹子糊的房子,仅有的几栋砖房,也好些已经都败落了……她跟我说她在歌乐山,虽然很艰苦,但是她生命当中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吧。”而更巧合和美好的事情是,母亲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区域,恰恰也是父亲的故地,只是当时他们没有见到面。“就感觉好像老天爷要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他们错过了,然后很多年之后又在上海遇到了……但是也有可能他们可以在歌乐山擦肩而过的……”
前段日子,陈冲在江边拍了一块大礁石,发给在遥远城市的病床上的父亲看。“我爸说他认识这块石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认识,但他就是很确定。”山在那里,汽笛不息,仿佛就不用害怕故事会流走,至少,江水都知道。
陈冲
Q&A:
《忠犬八公》这个故事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陈冲:这个故事打动我的就是情、爱,最打动我的就是忠诚的爱、真实的爱。忠诚是爱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真正的付出是美丽的。当然,在这个故事里,这个道理是狗提醒了人,因为狗相对简单,这条狗又是一条特殊的狗,它永远保持着这样一种希望,其实人早就会失去希望,但是这条狗一直等着,因为它相信会等到的,它相信这份爱,它有一份信任在里面。它觉得会等得到的,这一份爱对它来说是唯一。
这只小狗给李佳珍的是什么?
陈冲:让她看见了丈夫年轻时候的那一点快乐。她的丈夫在戏里有一段台词,当时演的时候,我其实是被他感动的,他说,人不就是要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嘛。因为当时“我”不同意给他养狗,他就坚持要养,“我”觉得有点难过,他的话提醒了“我”原来他那么不快活,他又是个外乡人,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我们忘记了体谅互相的内心需要,所以这个是打动了我的地方,我觉得这条狗能让他快活。
李佳珍为什么会这么爱他?
陈冲:因为他是个教授嘛,李佳珍是一个小市民。她可能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有点好看,就想攀一个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他们俩也因为某种误会恋爱过,因为李佳珍没有读过什么书,她自己身边也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文尔雅的、对某种专业有那么深的一种知识的人,这对年轻的李佳珍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不势力的女人,我相信她年轻的时候就觉得有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会喜欢她,跟她身边好多好多的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觉得吗,恋爱往往都是由于某一种误会,然后慢慢地日久生情了吧。
重庆高低错落的地形随处可见,这种落差会让你心里面有什么样的感觉?
陈冲:我觉得我们拍摄的景点层层叠叠的老楼非常有特色。大多数大城市都在变得越来越像,但是这个老区无疑就是重庆。恐怕这里慢慢地以后也会被修建,楼没有好好地被维修和保护,它们都已经烂了,就跟人一样,病了、老了,不过这几栋破楼很有气质,也仍然充满了生命力和希望。它们一半是搬空了,你会看见这边还有人在修建、还有人在种地,没有放弃的。而且他们那么健康,每天上坡下坡,要出去,还要回来。
你在这个戏的拍摄过程里,抽空去看父辈们生活的地方,是想记录下他们的故事,也是想借此找到自己成长的根源吗,这件事情对你来讲是永远都有吸引力的吗?
陈冲:这个是原因之一,老一辈的生命、命运,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地关注,但是现在回头想,他们走过来这一条路,其实都是可歌可泣的,我希望能够把这些记录下来。
摄影:梅远贵 / 策划:葛海晨 / 造型:于昆 / 统筹:阴博文 / 采访、撰文:吕彦妮 / 妆发:IssacYu、王奕忱(On Time)/ 动物演员团队:路上影视 / 动物演员:黄逗、小九 / 服装统筹:Tanya / 服装助理:梅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