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
托着自己的手
周迅在《功勋》里扮演中国首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药学家屠呦呦,在拍摄的第一天,她竟然措手不及:明明已经背到滚瓜烂熟、可以脱口而出的台词,明明刚刚顺利拍完了两条,可就在某一刻,一切仿佛按下了停止键,她在镜头前大脑空白,脑袋里的词全部消失了。第二天再来,一切顺利,仿佛昨天的卡顿不过是个意外。旁人安慰她这就是个偶发事件,可她心里过不去。
她想弄明白这是为什么,唯一能令自己接受的理由,也许来自她对这个角色不自觉的高度紧张——她太想进入屠呦呦的世界,那一刻反而被“踢”了出来。“她的世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你要像平时聊天那样自然地说出那些术语,你要真的活在那些词语构建的世界里。”
屠呦呦创造性地研制出抗疟新药“青蒿素”和“双氢青蒿素”,被誉为“拯救2 亿人口的发现”。要扮演这样一位人物,周迅需要快速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摸熟那些复杂而神秘的专有名词只是第一步。“人物有原型,你主要表现的是她的精神和性格,外形或者别的东西,都是次要的。”
去年疫情居家隔离的时候,周迅待在杭州老家,那时她脑袋里总会隐约浮现起一个念头:“想演一个戴眼镜的角色。”《功勋》的编剧之一王小平打电话给她,邀请她扮演屠呦呦,她“毫不犹豫、完全没有思考”就答应了下来。“我老家的房子下面有个花园叫‘鹿鸣’,屠呦呦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呦呦鹿鸣’啊。”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看到“冥冥之中”被具象化的不可思议,这个角色和她有点命中注定的缘分。
周迅
借角色体会这样一位医学家的人生,她的收获远超过表演本身。“我觉得我们中国真的应该多培养一些像屠呦呦这样的科学家,让他们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研究,让他们的精神得到发扬。”周迅的语速慢下来,你能听出她语气里由衷的崇敬,“屠呦呦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她救人的心。她所有的心思都在病人身上,甚至忽略了对女儿的照顾。最厉害的是,她研究出来对抗疟疾的‘青蒿素’是从青蒿里提取的晶体,那是非常常见的植物,所以普及性强、不贵,不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也不是有门槛的高价特效药,这是真正的普度众生。”
演员要把自己对角色的信念感传递给观众,到这个阶段,面对表演这座巨大的冰山,周迅觉得自己刚刚触摸到了一角。“表演的学问太大、太深了。你得了解社会是怎么形成的,得了解那个时代、那个文化背景里人有怎样的思维方式,他们说什么话、吃什么东西……你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积累各种各样的知识,然后才能脱口而出,就好像是自己的日常。”
她觉得拍摄第一天发生的意外给自己敲了警钟。“对我来说非常好,提醒我更专注。”演员演“人”,即使因为各种客观条件,无法把人物研究琢磨到理想中的深度,也可以从他的日常行为和思考方式去抓住他/ 她的脉络。“可那个东西太庞大了,差不多包括了整个世界整个自然。你不知道下面会遇到一个怎样的角色,所以要始终保持好奇心。”
她脸上勾起了一种近似挑衅的神情,带着点狠劲,像是直面另一个自己:“周迅你不是聪明吗,也是需要被逼一下的吧?好,来吧。”
到现在,在经过那些挣扎、自我怀疑和警醒后,周迅可以带着一点小得意说:“(这个角色)我觉得演得不错,现在非常雀跃。”她清楚自己对创作的标准,但无论把标尺提到怎样的高度,她始终希望有人和她一起并肩作战,讨论如何再上层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花板,你和团队在一起,就是希望可以有‘脑力激荡’的时刻,期待有人拉着你一起往前再多走一步。”碰到曹保平那样的导演,周迅有时有点无可奈何,演完一条她自己觉得不错,导演嘴上说着“挺好挺好”,可接着又会要求她再来一次。“他说(刚才)那不是我要的。”但正是这样的协作,各司其职、又用不同的方法彼此激励,每个人才有可能超越原本的极限。
周迅
“我怕别人不敢给我提要求。这一场戏的表演是否合格,不应该是演员自己来把关的——可能这已经是我努力之下最好的状况,我已经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所以希望有人可以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再突破一下。”
回头看,周迅很感激入行以来那些“托着自己的手”,从前辈和同行们的言行中,她一早就看到了“好”的最高标准。“我从小接触到的就是行业里最好的剧本、最优秀的制作团队,也得到了许多人的爱护。”这份幸运促使她做一些事情,她也想伸出手来,给别人助一把力。“说不上‘帮’,我也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分享一点这些年来我学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
今年8 月她会参加FIRST 影展,担任“市场终审评委”,主要负责剧本的评选。加入这个以孵化年轻电影人才为主旨的平台,她颇感压力。性格是一方面:“我不是个爱评价别人的人,有些时候可能比较‘独’。”工作量是一方面:“我总共要看近20 个剧本。我本来也不是看很多文字的人,自己看剧本都要深吸一口气。即使我能一天看一个剧本,差不多也需要20 天左右,很耗心力。”
而责任感是她心头最沉的部分。“如果你觉得这个剧本可做,就要推荐给制片公司或是行业里的人,对一个年轻的孩子来说,这可能会成为他事业乃至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孩子会看到这个行业的人是怎么回事。”虽然还有些时日,但她已经让团队把7 月所有工作都推了,打算专心看剧本。
她和陈坤、陈国富、舒淇、乌尔善一起主办的“山下学堂”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每期都有许多年轻人慕名前往,参加专业课程,也寄希望得到一些表演的机会。周迅自觉对学堂的投入不够充分。“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拍戏,我也没有一直在场。”但她的名字本身就像是一个定海神针,是许多人的向往。“可能我的出现会给他们一点信心。”
周迅
山下学堂是一个纯粹的学习场所,邀请了许多资深的老师授课,以后周迅是否会自己上阵?
她现在没有答案。“我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可能需要再训练一下自己的语言表达,才可能把我对表演的一些理解转达给同学们。”
她希望一切都“恰到好处”:年轻人们能在恰当的时候去正规的、优秀的剧组,“拍戏也好、实习也好,让他们有一个尽可能好的基础,或者说是尽可能高的入门门槛。”她也希望他们可以接到适合当下这个阶段能力的角色,“有些孩子已经有了一些阅历,也学会了一些表演的技巧,那么他们可以去演一些复杂的角色。但有些孩子年纪比较小,天性单纯,如果一开始就接那种要掏空自己的角色,等于他们要完全投入进去、把自己撕扯一遍,那可能太早了,你不能一下什么都塞给他们。”
周迅打了个比方:她的妈妈患有白内障,但医生不建议手术。“因为那个时间点没到,手术可能反而会让眼睛的状况恶化。这是同样的道理,凡事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她知道这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即使“山下学堂”的几位主导者都已经是行业里的翘楚,要让每个年轻人获得与自身相洽的资源、敲开最合适自己的那扇门,依然困难重重。
“如果孩子们觉得,哎呀这个可不可以问下迅姐,而我正好能给他们解答,那就是正正好。如果我没法回答他们的疑问,我也会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一起去感受一下,未来或许会有一个共同的答案。”
周迅
“出世” 到“入世”
从下午到晚上,周迅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她攀上那个巨大的“5”字模型后,又做出高难度的倾斜姿势,大家望着下面的水池和她的高跟鞋,默默捏一把冷汗。她脸上还挂着兴高采烈的表情:“那么大阵仗,我要嗨一点啊!”
我们开始聊天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这个点已经过了她平时休息的时间,但她还没舍得从“创作”的状态里出来。最近她晚上9 点睡早上5 点起,席间有人开玩笑地问她想不想蹦迪,她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下:“可以,但要选一下时间,要不中午?”只要身在剧组,她的作息就会无比健康,有了点自由支配的可能,她又会任性。
“比如去年居家隔离的时候,觉得哇终于有时间了,可以把所有想看的东西都翻一遍,天怎么快亮了?那睡吧。”剧组控制的不仅是她的作息,还有状态,本来我们提议改日再做采访,但工作人员表示,趁今天她完全是“周迅本人”,尽量把所有的事情完成——回到角色里,她的状态会变成另一个人,“来真的”。
周迅
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琢磨角色的方法,虽然在不同场合遇到时大家也会交流,但周迅总期待有一个更纯粹的、更集中的空间。几年前她与CCTV 的电影频道合作了两季《表演者言》,邀请了众多实力派演员一起聊表演。“我纯粹是想用视频的方式留个标本,就是这个时代优秀的演员是怎么创作的。不管放到任何一个学院,他们的实战经验都是很宝贵的,说的都是精华,是真材实料。而且没有任何保留。”
有些受邀的嘉宾之前和周迅并不熟识,把大家汇在一起,好似不像周迅形容自己“有点独”的作风。她的初衷里当然有自己的好奇和学习欲望,“我不是(专业)学院出来的,所以也想听同行怎么聊创作、怎么准备角色。表演就是需要‘言传身教’。”表演没有可以套用的模板,不管是学表演的还是已经成为演员的人,或是想要成为这个职业的人,她觉得都可以把这个“标本”视为一套最正统而且丰富的教材。
说起来万变不离其宗,如果把表演归入艺术的大类,它一样遵循着“向经典致敬、加入当代解读”这样的规则。“我之前听到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流行的不一定是艺术,艺术一定流行。’仔细想一想,许多成为流行的东西最初都来源于一小撮‘另类’,包括电影,包括时尚,对吧?矛盾的就是,人呢,总想成为那‘少部分人’,又想被大部分人接受,最好永远可以恰到好处地走在这两种状态中间。”
这几年她做了一些表演之外的尝试,直播形式的综艺《很高兴认识你》就是其中之一。全身心地投入角色,有时也会进入某种近似真空的环境中,她想看更多真真切切生活的人。“我的生活是非常规的,所以我想去认识那些遵循自己心里所想、过着常规生活的人。”对那些人来说,“周迅”这个名字并不具有太多抽象的意义。“他们不会把你特别当回事儿。可能他们也看过你的名字和作品,但他们的开心和我的开心是一样的。”
周迅
她说的“开心”是平实生活中感受到的简单快乐、敏感触摸到新鲜的欣喜。“我们都很焦虑,那用什么方法可以暂缓一下这种情绪、或者看清一点生活?你能够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你的日子吗?”《很高兴认识你》的整个录制过程对她来说都很轻松,有信任的伙伴和团队,有藏着未知答案的旅行。“看到那些人的生活,对我是一种活力的注入。”
这个节目她还想继续。之前聚焦的故事是那些“出世”的人,他们并非离经叛道,只是追寻了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往后去,节目组想讲述那些“入世”的故事,他们生活在我们熟悉的街头巷尾,在世俗的规则和自我的诉求间寻找空间。那么多种独特的个性,或许很难归类,但都勾起周迅的好奇心,往他们再靠近一步。
周迅总觉得自己记性不好,许多过去的大事记不真切,一些闪闪发光的小片段却清晰如昨。它们构成了万花筒的璀璨碎片,随手晃一晃,又能幻成全新的斑斓景象。这或许更接近表演的逻辑,它观察、记录着人生的片段,却不是某一个具体的故事,所以不需要一个终点或是结局。如果说表演是山,那么周迅曾见到朗风明月中的高峰深壑,也记过它遁入缓慢黏稠的浊水里晦暗不明。如今,她见山又是山,生活最朴素的本质是一切表演真正的肌理,要攀上云霄,就要更扎实地脚踏实地。
摄影:陈漫 / 创意、策划:王晓白 / 形象:王昊 / 采访、撰文:李冰清 / 化妆:鑫淼(香奈儿特约彩妆师)/ 发型:张凡 / 导演:曾博豪 / 统筹:雪丹 / 制片:匡安安、Vivi Shuang、张佳慧 / 时装统筹:YashuKuo、满逸、鲜子 / 时装助理:抖抖、邓庞琪 / 助理:Sherri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