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平
“绘画是一种需要”
谭平退休一年多了。其位于京郊的工作室僻静、开阔,不过因生人来访,这份“静”被他养的两只小狗打破,整个空间平添了几分动静相宜的生气。提及退休后的创作状态,谭平直言反而比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时画得少了。上班的时候总觉得画画时间特别少,所以只要一有空就抓紧画。现在时间多了,反而少了些急迫感。
这一年多来,其精力主要放在最新个展“绘画是什么1984-2021”上,等到展览事宜安排妥当后的近两个月,他一笔没动。这也与其心态变化有关,原本谭平设想自己退休后要做一名职业画家,后来既不想当职业画家,也不想当业余画家。“因为画画是我最热爱的东西,不仅是事业,更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种需要。我确实不想把绘画当职业发展,任何东西一旦变成职业,就和创作出发点离得远了。”
而几十年如一日地绘画,要保持新鲜感并不容易,谭平的答案是“对新事物保持敏感”。其学习、工作与创作经历正完美佐证了这句看似老套的话。上世纪80 年代,他在中央美院学习版画并留校任教,版画风格受德国艺术家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影响,着重表现强烈的光影与复杂的精神世界;绘画则体现出基里科式的冷静克制;80 年代末留学柏林,接触到新表现主义、概念艺术等前卫流派,抽象、装置、行为和影像成为他探索的对象;回国后,他又参与中央美院设计专业的筹建和教学。一步步走来,每一次变化谭平都从容面对,丝毫不感到畏惧与怀疑。
正因如此,人们很难笼统地用“抽象画家”这个标签来概括其身份,他也一直强调“我不是抽象艺术家”。尽管他使用的语言和元素多为抽象,呈现的却是一个多元混杂、无法被定义的艺术世界,也并未形成一种固定且风格化的图式语言。六年前,在个展《画画》中,其艺术历程被策展人李旭归纳为“画他”“画我”“我画”和“画画”四个阶段—“画他”属于画对象;“画我”是通过对象表现自己;“我画”是一个行动,注重过程;“画画”则带有综合性,将所有的东西融为一体。如今通过“绘画是什么”一展,他回顾过去又重新出发,开启激发绘画更多可能性的求索之路。
过程比结果重要
2003-2015 年是谭平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工作中,他开始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创作上,以两种绘画为主:一种是素描式、简单干净的线条,每张设置在固定的两分钟内完成,后来于个展“彳亍”中推出,意为“慢步、徘徊”;另一种则是大面积地覆盖作品,给人以破坏与窒息的感觉。这两个系列均如日记一般,记录了其心情的起伏变化。
他在创作“覆盖”系列时,经过层层叠加,最后却用黑色或灰色将画面全部抹去,有意把“结果”消解掉,让观众看不到作品最终完成的样子。但消失了的画面依然存在于心中。“就像生活中人们看到一位老人,只见其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模样,他所经历的一切却是看不见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瞬间或表象。”因此,谭平会将创作过程录制成视频,目的“不是为了大家从中获得某种美感,而是启发他们对过程的思考”。
这种强调“进行时”的理念在其“白墙计划”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2016 年,谭平与瑞士艺术家卡斯特利(Luciano Castelli)在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1500 平方米的展览空间墙上进行现场创作。两人绘画速度一慢一快,前者采用抽象而运动的线条,后者则表现相对具象、透视化的形象。随后,谭平将留下的痕迹全部以白色覆盖,让其再次回归“空白”,为期12 天的“白墙计划”巧妙收尾。这样一件结合绘画、行为、影像、观念甚至舞蹈的“作品”不仅探索了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也充满了即兴与偶然带来的趣味性。
对于谭平来说,创作过程中经常犯一些小“错误”则是偶然性带来的另一意外之喜。这种“犯错”意味着打破常规、独树一帜,让作品看上去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当然,偶然也预示着感性与不受控制。不过,“对艺术而言,没有绝对的理性与绝对的感性。每个人的性格和经历不同,都决定了他们偏重于理性或感性,且这种偏向在不同情况下也并不固定。”
在其“模数系列”等强调观念先行的作品中,理性的思考与逻辑显然更为关键。而遇到一些特殊境况时,他则希望能用艺术将这种情绪和精神上的敏感性表达出来,如用抽象手法来表现癌细胞从密集到消散、画面从阴郁到明亮,正源自其父亲从病重到痊愈的经历。有人通过日记或唱歌,谭平则用绘画记录此时此刻的生活体味。其间的理性或感性也并非二元对立,而是各有侧重、具有流动性。
谭平
未完待续……
于谭平而言,绘画不仅是正在进行时,还总是“未完成的”,这一内涵在其艺术生涯中有过几次变化。第一次是覆盖系列,旧画面不断被新的替代,一直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尤其是近段时间,他准备将几幅作品部分覆盖,同时留下过去与现在的签名与时间。新旧对比、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比过去在相对较短时间内的集中、完整覆盖更具不同寻常的意味。
第二次是始于2016 年的场域绘画。当时,谭平在瑞士苏黎世海姆豪森美术馆(Helmhaus Museum)进行了为期十天的现场创作,首次打破架上与现场空间的区隔,让画布上大面积的黑色溢出墙面,成为其绘画走向空间的里程碑。自那以后,艺术家多次在现场原有作品基础上即兴作画,而每次撤展后,作品又回归“未完成”,等待下一次与新场域的相遇。
而对场域的探索最早源自他在德国做的毕业展。谭平提到自己受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社会雕塑的影响—“他的很多观念来自社会,而非在工作室中苦思冥想。其实好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在非常复杂的关系中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点来表达,这也是所谓场域的概念。绘画长久以来受到边框限制,我希望它能向空间有一些突破。”
第三次则是为特定空间创作。去年年底,谭平以“2020”为主题举办个展,由于场地结构的复杂,一切充满不确定性。于是,他对每幅画都抱着“未完成”的态度。原本的紧张与压力消失了,因为他知道“它们生长的可能性在未来,而完成的作品已经‘死’了,未完成的作品还‘活’着。”同时,展览氛围、灯光照射、观众路线,以及作品悬挂的高低,从而让人们抬头或低头看作品感受到默哀或希望,这一切他都会考虑在内,也构成了其对场域的综合性思考。
最近一次则是在展览“绘画是什么”中。谭平并未采用以时间为线索的布展方式,而是将创作年代相隔久远的作品并置放一起,如1985 年左右画的两张一男一女石膏像,对面则是去年2 月疫情最紧张的时候完成的三张抽象画。两者间形成一种新的对话与联系,绘画的生命力也因此生生不息。
“绘画是什么”,答案正藏在展览中,藏在谭平过去近40 年来的作品里。“绘画的内涵早已不再是拿一支笔在纸上画这么简单,在电脑屏幕、在i Pad、在一个空间里画也是绘画。当一幅画结合了行为、装置与影像,突破画架、走向空间,你能说它不是绘画吗?很多人说‘绘画已死’,但我认为它从未被淘汰,反而一直在往前走。”不过,对于是否希望通过展览告诉观众这一点,他表示并无此意:“只要大家看完觉得‘谭平的画有点意思’就够了。”
Q&A:
你曾说自己比较关注个人精神性的表达,你对这种“精神性”的理解是什么?
谭平:这种精神性在于,艺术就像艺术家的一面镜子,我并不把它当作上帝。面对一张画,我经常问:“这像我吗?” 只有这样, 我才会有所警惕并重新审视它,否则就觉得线条、色彩还不错。但可能那是穿了衣服或化了妆的我,于是我会把画面覆盖掉。精神性并不神秘,不一定跟哲学、宗教有关。只要看到一幅画,第一反应是“这就是我”,那就体现了我的个人精神性。
你说“不希望仅通过某一件作品或某一种风格来固化自我”,但人们记住一位艺术家通常是通过一种鲜明但相对固定的风格,你觉得这之间存在矛盾吗?
谭平:存在矛盾。形成自己的风格是有各种原因的,特别是在商业化社会里,艺术作品有时也属于商品的范畴。这样的话,风格越明确,就越容易被别人记住,也更容易推广。但对我而言,我并非要拒绝市场,只是与市场一直有一种对抗性。毕竟如果想确立自己的一种风格,并没有那么难。但这好像很快就会走向事物的另一端,所以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要坦诚面对自己。我始终认为,真正的艺术应该和自己有关系,它与社会的关系只是“副产品”。
策划:齐超 / 摄影:胥欢 / 编辑、采访、文:张剑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