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墨
周奇墨站在1400名观众面前,有一点儿晕眩。这是他的个人专场《不理解万岁》的首场演出,容纳2000人的上汽˙上海文化广场因为疫情只售70%的票。和他常年演习惯了的小剧场比起来,这个舞台大多了,也离观众远多了。抛出一个笑点,正疑惑观众怎么没有笑,笑声像海浪一样从远处拍打过来了。原来是因为距离远,声音传过来慢一点儿。
看来,父亲的提醒是对的。演出前一天,以演出为生的歌手父亲特意向他传授经验:“大的场地声音打到观众耳朵里比较慢,你演的时候一定要慢一点儿。”
有了亲身体会,周奇墨知道为什么要放慢语速和节奏了——说快了观众听不清,还以为演员慌张了。这只是大场地演出的要诀之一,要诀其二是“放大”,从声音、情绪到肢体动作,整个幅度都要与场地成正比地放大,观众才能接收到位。
刺激与确认
这一轮巡演是周奇墨从业以来最风光的一次,21个城市,前后跨度两个多月,从上海开启,终点站武汉,三里屯挂出了巨幅海报。不过,他的关注点不在于风光不风光,对周奇墨来说,启动此轮巡演的动机,是他需要一个验证。
去年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让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争议巨大的脱口秀演员,顶着“国内脱口秀的天花板”头衔出场,收获了一大拨观众的质疑。从业多年,周奇墨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根本上的怀疑:我到底是好笑呢,还是不好笑呢?平时现场演出的时候,大家都会笑啊。难道这么多年我都活在幻觉当中吗?
他急需回到剧场,看看自己和观众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从中得到一个确认。
入行的前五年,周奇墨的整体状态是“行业内挺受认可,行业外没人认识”。有一些观众会特地去看他的演出,但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还是《脱口秀大会》之后才发生的。
他还记得,最早的时候,主持人或者第一个演员上台都要先普及脱口秀是什么,有一套固定的说辞,“大家看没有看过《今晚80后脱口秀》?跟大家解释一下啊,我们这个演出的段子都是原创的啊,不是我们在网上抄的呢……”解释5分钟,再开始演出。有的观众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笑,分不清演员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听完要不要当真。整个行业处于草莽阶段,哪场演出效果特别好,大家都觉得挺稀奇。
2017年,另一位脱口秀演员石老板创立单立人喜剧公司,拉周奇墨入了伙。另一边,周奇墨供职的英语培训机构一直要求坐班,他看看自己的存款,估摸着够花一年,就辞职了。当时,石老板是最早全职做脱口秀的演员之一,周奇墨发现他全职以后进步飞速,白天琢磨段子,晚上看别人演出,他也想这样。
那一年,周奇墨决心做一个职业的脱口秀演员。之前周围人一直觉得说脱口秀是“不务正业”,是一个不挣钱的爱好。全职做脱口秀演员后,他开始对家人对外人都说自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脱口秀演员,比之前理直气壮了许多。有公司,交五险一金,有规律性的演出,一切都好像走上正轨了。也是在那年,他在爱奇艺主办的CSM中国职业脱口秀大赛和上海国际喜剧节接连拿下两个冠军,但他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因为当时对自己的喜剧能力已经有了自信。两场比赛都是行业内的,没有在大众层面引发关注。
接下来的几年,持续在小场馆说脱口秀,个人专场也开过,渐渐地有了倦怠。回头一看,反而觉得刚入行时写的段子比现在的好,那时候冲劲十足,眼前全是新的未被发掘的素材,常常被灵感击中,灵感推着自己往前写。现在,能刺激自己创作的素材都被讲得差不多了,而且,讲了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树立起鲜明的个人风格。是时候来一些新的挑战和刺激了。
周奇墨
线上与线下
去《脱口秀大会》之前,周奇墨很纠结,他隐约感觉自己的表演风格不太适合综艺节目。
早前,他参加过一次《今晚80后脱口秀》,当时节目差不多录制结束了,主持人王自健讲完了,观众觉得名人走了,可以回家了,现场导演说:“别走别走,还有一个人,有请下一位。”连姓名都没有,周奇墨就上台了。这种情景下,应该先说点铺垫来和观众达成某种情感连接,但他觉得录制时间宝贵,不能耽误在铺垫上,直接讲了一个孤独的段子,笑的人很少,最后节目播出时的笑声都是后期加上去的。
这一次,纠结过后他还是决定去《脱口秀大会》。至少能多一个把自己的段子放在大众平台的机会嘛,很多段子在线下讲了多年,一场一场地陪伴着自己收获了观众的认可,周奇墨想给它们找一个好归宿,在曝光度最高的舞台上展现出来。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播出,吐槽扑面而来。在线下演出的几年里,周奇墨从未听到这么多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演员们当然希望演出炸场,但不会像综艺节目那样要求到极致。哪一场线下演出没有演好,自己反省,改改段子,调整状态,下一场演好,这样的动态调整是常态,不至于因而否定自己。综艺节目设有明确的赛制,在晋级和淘汰的二选一高压之下,一定要场场炸翻天,爆笑才算及格。
他怀疑自己之前这么多年一直处在温室里,线下演出观众和演员面对面,再不喜欢一个演员可能也不好意思说出来,而综艺节目在线上收到的评论要多直接就有多直接。这让周奇墨感到不适和恐慌,也慢慢接受了节目录制必然存在很多超出预料和控制之外的因素,这是他之前无法接受的。
还有更多事情需要努力适应。段子没有打磨够一个月,就要在这么大的舞台上演出,对之前的周奇墨来说是不可能的,现在新写一个段子只试几次就上台讲了。此外,一个段子讲什么主题、讲多长时间,线下演出没有规定,只要能串起来就行,但节目通常有主题赛,必须围绕主题指定内容,并且结构完整有头有尾。
最近,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上,周奇墨上来就把最好的段子拿出来讲。他想着,机会太宝贵了,说不定一轮就被淘汰了。上一季还老纠结“好段子是不是得留点”,现在他知道必须改变了。
在很多方面,他还是有点儿固执,转弯比别人慢。对于“投观众所好”这事,他表现得很被动,一部分是因为真的不懂,另一部分是出于内心的抗拒,不愿意“那么努力地去够着”。
“虽然脱口秀是一种娱乐形式,但也有艺术的成分和个人的追求,”周奇墨说,“对我来说,讲什么观众爱听,现场能炸,不是放在首要位置,还是从自己想说什么出发,跟观众找一个交集。”他也希望演出效果好,但是必须有个前提——不是百分百地迎合观众,有自己的出发点。热搜榜上的话题关注度一定高,但不是他想聊的,他就不会聊。
周奇墨
综艺与艺术
在舞台上,情绪激昂的表演风格更容易调动气氛,可周奇墨从台上到台下都不是那样的性格。他的风格始终如一,不追求速度,不追求密集高频的笑点输出,在看似平淡的讲述中慢悠悠地铺开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这不是当下年轻人追捧的表演风格,他也察觉到,自己的观众年龄层偏大。
这些年下来,周奇墨已经接受并且认同自己。去年受到了冲击,最终也没有让他想要改变,反而看得更明白,“你只能吸引一小部分喜欢你这种风格的观众,没有办法迎合太多人。做不到,也没有那么想去做。”
现在,他比以前忙,多了一些以前几乎没有过的商务活动,也有了一定的观众认知度,演出的时候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赢取观众信任这件事上了。他对脱口秀表演的评判标准,在《脱口秀大会》之前已经建立,不会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波动而动摇。
周奇墨也逐渐明白,《脱口秀大会》是一个有脱口秀成分的综艺节目,不能完全等同于脱口秀本身,“这个艺术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有它自己的评判标准。”把脱口秀和《脱口秀大会》分开来看,自我怀疑和纠结都好了。
6年前,英语培训教师周奇墨在网上看了一场脱口秀,舞台上只有一个人,讲的都是生活中的琐事,用一种特别的角度,诙谐又充满智慧。他的身后仅有一杯一椅,舞台很大却异常简洁。就是这一个小时的演出,吸引周奇墨想进入这个世界。
那位表演者是全球脱口秀行业的标杆杰瑞˙宋飞(Jerry Seinfeld),成名于美国脱口秀的黄金年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了几次知名电视节目,拍了一系列创下收视纪录并且金球奖、艾美奖加身的情景喜剧,成为全世界薪酬最高的喜剧演员,专场版权费一亿多美金,大量收藏保时捷汽车,居住在纽约长岛富人区。
这是周奇墨的理想中的未来吗?他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现阶段的目标,只要衣食无忧,找到自己的创作路径,写出一个自己满意的专场就好。
引领周奇墨入行的那场杰瑞˙宋飞的演出,看起来是在一个大剧院。一旦成名,往上走,脱口秀演员都会去大剧场,投入产出比更高,观众的观感也更为庄重、高端。但对周奇墨来说,大剧场也意味着更少的现场发挥和互动,变得中规中矩,观众的反应也不够及时,不如小场馆演出来得鲜活生动。
那些小小的场馆容不下太多观众,大家安安心心地坐着,听今天的演员会分享点什么。在这样温馨又松弛的时空里,周奇墨无数次地和陌生的人们建立起连接,获得笑声和认可,又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采访、撰文:Maggie / 策划、编辑:暖小团 / 服装造型:傲寒 /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