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航
幽默超能力
夏天傍晚的北京,槐荫遮蔽的胡同里,几个女孩手捧奶茶,跟着手机导航急匆匆地走着,对话在晚风中传来:“咱们这会儿到,估计前面的演员都快讲完了,只能看付航了。”“没事儿,本来就是来看猴的嘛。”
“猴”是粉丝和付航之间的一个梗,付航身高一米八九,精瘦,手长脚长,演出中又好动,动起来真有几分猴的神韵。
付航的活泼在小学就有所显现。老师在讲课,付航总爱接下茬儿。有时候,老师刚进教室,付航就说:“看老师这大眉毛画的,小张飞啊。”同学们一笑,他就有成就感了。有天,老师让付航给大家讲两句,他立刻站起来现编:“我有个朋友叫两块钱,两块钱的爸爸叫一块钱,两块钱和一块钱走在大街上,捡到了五毛钱,交给警察,警察说,你应该把你自己和你爸爸都交给我呀。”全班同学都笑了,付航很骄傲。
从那时候起,他就认定,幽默是一种超能力,一种很神奇的、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有的能力,这种超能力还能让自己很有存在感。于是,他更加起劲地讲笑话。老师因此把他的座位调到了最后排的角落,紧挨着垃圾桶。他的整个学生时代也因而荒废,成绩长年倒数,日后常常懊悔没有考上大学因而择业受限。
有时付航会恍惚:我人生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坐在垃圾桶旁边的那个小孩,变成了站在舞台上的这个小孩,还是在说笑话,但有人愿意花钱来看。
下一个新星
第一次去脱口秀俱乐部面试的时候,付航没报上名,在一旁看别人说段子。有主播,有地方电视台主持人,他觉得他们讲得真不好笑,问面试官:“下一次面试是什么时候?”“下个月。”
那个月,付航照常上班,老板照常每天骂他,骂的时间长了,他就转身去上厕所,在隔间里练脱口秀,不出声,只做表情。老板说:付航,你怎么每天上四十多次厕所?
他坚信自己适合脱口秀;“白天上班被骂得多惨都没关系,这只是一份工作,下班后的夜晚就属于我了,我去给别人带来快乐。”
晚上他不爱回家。小时候放学想,回家有好看的动画片;晚上睡觉的时候想,明天能见到隔壁心爱的女孩。工作以后,人生没期待,每天坐一个小时地铁,从石景山到四惠上班,取经一样。他开始思考:这日子过得没一点儿盼头,再过十年我能怎么样?我在这家公司是什么地位?这公司真的需要我吗?
就在这种情形下,女朋友说:要不,你试试去说脱口秀吧。
一个月后,面试,付航上场三分钟,所有人都蒙了。他嚷的声音特别大,用尽力气在演,就像小时在班里说笑话、大学和同学一起玩乐队那样,凭的都是敢字。面试官当场说:你被录取了,你会是新秀。
新的期待燃起了,新的世界打开了。没想到,再过一个月,俱乐部突然解散了。新人培训还没结束,付航还没演出过,人生再次跌至冰点。当时的市场不景气,各家俱乐部都紧着自家演员排演出。付航渴望演出,只要有机会就去,什么样的演出都去。
前面一条小溪,老太太抱着孩子往里尿。付航装作没看见,继续讲段子,面前又过了一辆公交车。一会儿,小孩抱着他的腿,抬头一看,“啊,光头强!”演到后来,大爷在台下端着碗吃饭,冲付航举起一只鸡腿,“小伙子,吃个鸡腿,别说了,没人听。”
付航看出来了,大爷不是觉得自己不容易,他是觉得你吵着他了,你在干吗呢?大家都在吃饭。
大家去那儿是为了蹭饭吃的。新楼盘在村里开盘,房地产公司觉得脱口秀挺火挺新奇,那就整一个。
而且,脱口秀一说,现场就热闹了,正好吸引人过来看看楼盘。现实情况是,来买房的人走过来,听两句,扭头走了。又一个人走过来,站在付航旁边,隔着付航跟别人说话,一只手从付航的头上伸过去,没人把他的脱口秀当一场演出。一开始,付航想把村里躁起来,上台先和在场的人来点儿互动,没人理。不管说什么,也没人听。唯一从头到尾在场的是个老太太,推车卖玉米,想着有人演出就有生意,后来也走了。
付航愿意用这段独特的体验来解释现在演出的激情从何而来。别人一场演出讲十五分钟,他至少讲三四十分钟,观众一嗨,他就更嗨,劲儿顶在头上下不来,想把所有段子全讲一遍,一天演出三四场,演完全身虚脱。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你以前演过那种演出,你以前是被人骂的。现在你站在一个几百上千人的剧场,我太珍惜了。”
付航
让人笑排第一
付航在论坛看过条评论:一看你就是摸爬滚打起来的。他有点儿感动,对方看出了自己的人生底色。
细数起来,第一份工作是宝马的客服电话接线员,一个“纯挨骂”的职业。后来当上了“首席安全风险控制管理培训师”,他开了个玩笑,“就是保安”,还做过服务员端过盘子,做过导游和酒店前台,做过互联网广告投放,都是服务业,都要对顾客察言观色唯命是从。唯一有说不的权利的是自己开的线上文玩店,顾客还价可以拒绝,其他工作都不能。
这些工作经历让付航熟知那些从业者的生活状态,理解他们的思维和喜好,同时他自己也被培养出了很强的服务意识,体现在脱口秀上,就是“怎样能让观众发笑,我就会怎么样,做这行就不用顾面子了,完全没有”。
演出的时候,付航喜欢让观众开自己的玩笑,“观众开你的玩笑,你在这场演出里就是被迫害的人,会让很多观众有优越感。因为大部分人每天都被别人开玩笑,被别人压着,再厉害的老板也一样。大家来到这儿看脱口秀,不要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场所,撒开一点儿,随便鞭挞我,只要你开心就好。”
人们为什么来看脱口秀?付航觉得,那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获得快乐和优越感的机会。所以他在演出中从不显示自己厉害,他背道而驰,讲普通生活里的事,从不拉高,从不剖析内心,从不说“哲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这样能确保观众们看他的演出不会听不懂,也不会有刺痛感,而是像做了一次情绪按摩,听进去就能笑出来,解压又舒心。
在当下的社会环境和工作压力之下,一场演出能让人笑出来,还要怎么样呢?付航觉得这就够了,别的不管,万事先保这个。如果观众从演出中得到启发,那是额外的收获,不是脱口秀的必需。
脱口秀灰姑娘
在脱口秀行业里,付航至今都是独立的自由人,不是哪家喜剧公司的员工,也不是哪家俱乐部的签约演员。过往的人生和职业经历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太喜欢依附某一个集体,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同时也会受限制。
“我是一个喜欢自己打伞的人,自由的状态让我感觉非常舒服,”付航说,“在这行里,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说起来,现在合作比较多的那家俱乐部,也有一个缘故。这家俱乐部的老板有天和付航聊天,聊完转头对排演出的工作人员说:往后付航想上哪一场,都给他排。当时付航对老板说的是:我要给自己做互联网平台宣发,因为现在观众觉得我谁都不是,我也没有上节目的机会,那我就看能不能通过互联网把自己做起来。
付航有过一段非常痛苦的时期。每一次演出,观众笑得不行,下一次来却不认识他;有观众觉得付航讲得太好笑了,回去跟朋友说起来,朋友问“付航是谁呀”,导致他也开始怀疑:付航真的有那么好笑吗?付航在失落中发现,很多观众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会以名气和头衔来判断一个演员的喜剧能力,对于没有名人光环加持的脱口秀演员,他们买票来看演出的意愿会低得多。
“这个世界好像存在过,我好像获得过存在感,但在演出结束的一瞬间,我就会失去这些。”付航觉得自己就像脱口秀世界里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就是公主,到点就得脱下,不管在台上多开心,一过夜里12点都会被打回原形。
他告诉自己:付航,你一定要想办法。
后来他找到了两个办法,一是在演出中把情绪顶到最高位,把“疯狂”做成表演风格,好让观众记住自己。“疯狗派”的标签就是这么来的。
另一个办法就是他把演出视频传到网上,想着: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好笑就好笑,不好笑我就改,万一有人觉得我还不错,可能会来现场看我的演出,只要有人奔我来,我就会多一些演出机会。
有赖于过去做互联网广告投放积累的经验和网感,加上做保安工作培养出来的韧劲儿,付航日复一日坚持着上传演出视频。最开始,他传的都是长视频,二十分钟,没人看。有天,他随手剪了一个三十秒的段子,传上抖音,然后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再一睁眼,两千三百万播放,打开手机,几十条信息涌出来,多年没联系的朋友发来微信:我在抖音上看到你了。
在那之前,他的微信除了妈妈和女朋友,一个月都没别人找他说一句话。
再上传两三个短视频,他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了:你是抖音上那个付航吗?
新世界的大门再次开启了。
付航
不是在梦里
北京夏夜的剧场,付航的主打秀正在上演。海报上写着:这里能看到付航30分钟以上的内容。放眼望去,观众席清一色年轻的脸孔。
两位嘉宾演员演出过后,付航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上台,先扮几个招牌鬼脸,等观众举着手机拍好了鬼畜照片,他翻身跳下台,从观众席第一排的左边走到右边,再窜到第三排,熟练地和观众互动起来,聊两句损一句,然后在接连不断的笑声中说:“你骂我一句,真的,别不好意思。”把话筒递向了观众。
一个小时的演出中,付航几乎踏遍了舞台的各个方位,观众的笑声和他的语速一样密集,从“我长痔疮去医院做肠镜”“街头大哥被砍得头破血流还回来给麻辣烫买单”到“地铁里邻座大爷把我的脑袋当痰盂”“吃炸酱面吃出蛆”,伴随着付航数次面目狰狞的嘶吼,演出掀起了一浪盖过一浪的高潮,情侣们笑作一团,漂亮姑娘们花枝乱颤。
散场时,隔壁书店老板探出身来:“刚才那演出吱哇乱喊的是谁啊?每次这么闹腾,我都想冲进去揍他。”走出门口的观众听了哈哈乐,当作又一个段子,笑声在幽静的胡同里荡开。
付航以前想过:只要我有演出机会,演出的时候观众不在我眼前尿尿,我就很开心了。今天再看,现实已经超出太多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一年没上班了,疫情期间公司解散了,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演出、回家、看看电影、写写段子,接着再演出。
过去上班的时候,一场演出两三百块,一个月靠脱口秀挣一两万,加上工资,在工薪阶层里算是不错的了。有时候免费演出,人家讲五分钟,他讲四十分钟,老板说:小孩儿,给你钱,走吧。抖音引爆之后,收入直线上涨,现在他已经不拿定量演出费了,而是走票房分成。付航很满足,一千人的剧场,一张票二三百块,每周的个人主打秀,嘉宾好,观众也不错,“你能看到他们发自内心喜欢你,说:付航,你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让我找回了纯真无邪的笑声。”
在深圳演出时,付航刚讲了一个段子的铺垫:“我不靠任何人,通过自己的努力站起来了”,观众就开始鼓掌,把他感动坏了。河南那一场,放着背景音乐,付航走上台,观众随着音乐一直鼓掌,音乐不停,掌声就不停。他站在那儿,只有一个想法——周星驰电影不是假的,《新喜剧之王》最后那个镜头,音乐响起,昔日的龙套演员走到影后领奖台上,所有人为她鼓掌,今天发生在我身上了,我现在生活在梦里。
送欢乐的小孩
小时候,他只知道打架可以让自己变得很有魅力,吸引女孩的注意,后来变成了玩乐队,最后发现,脱口秀才是最好的方式,一场演出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自己,而且没有人受伤,大家都很开心。
青春期,同学们喜欢扮演苦大仇深,一聚会就喝酒、难过。付航总会尽一切可能把饭局调动起来。很多人笑过之后转身骂他傻,说他是跳梁小丑,他不在乎,他就想着:我一定要把气氛弄起来,我享受这种感觉,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好好啊。
直到说脱口秀,他才发现,这其实是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做的事——给别人带来快乐,只不过以前用在了不合适的场合。那个垃圾桶旁边的孩子现在站在了舞台上,因为他把热情挥洒到了对的地方。
付航说:我会一直说下去,只要有舞台让我说,没有舞台呢,我会在日常生活中做一个幽默的父亲、一个幽默的朋友、一个幽默的陌生人,因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无聊的,我来给大家送欢乐。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站在舞台上。
采访、撰文:Maggie / 策划、编辑:暖小团 / 服装造型:傲寒 /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