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烽
“你们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好笑的人?”日本富士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听到叶烽的这个问题,愣住了,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是十年前,叶烽第一次尝试做喜剧节目,买了日本富士电视台《爆笑红地毯》的版权。这档节目看起来非常简单:一条传送带把喜剧艺人从舞台这头传送到那头,在15秒钟的过程当中,每位喜剧艺人用语言、肢体或其他任何方式完成喜剧表演,只要不离开传送带。
叶烽觉得这节目应该很好做,但他在剪辑室里第一次用上了红牛加咖啡,因为太焦虑。四期节目需要120位演员,节目组总共找到了一百多个人,基本上能用的都用了,导演组还一个一个去帮着创作、包装才艺,绞尽脑汁熬了六天六夜,累到吃不消,最后的“笑果”还是不好,怎么剪也剪不出像样的喜剧节目来。叶烽发现,做这档节目最大的难题就是,怎么找来那么多有趣的、好笑的人?
黑色幽默
富士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说:“我们只要打几个电话给各个喜剧事务所就可以了,他们会送喜剧艺人过来。”
叶烽才知道,在日本,这是一个人员储备充足的行业。日本是一个普遍高压的社会,很多综艺节目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帮上班族释放压力,喜剧艺人也非常活跃。富士电视台做《爆笑红地毯》,每期节目从一千多位喜剧艺人中选30人。叶烽清晰地看到喜剧行业在两个国家的差距,意识到当务之急的问题是人才的匮乏。人才问题的背后,整个行业的生态需要从土壤和播种开始培养起来,等待它们生长旺盛。
叶烽早就想做喜剧节目了。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选秀节目风靡全国,从湖南电视台到东方卫视,叶烽一直在做大型直播选秀,万众瞩目,千夫所指。稍不留心,观众和粉丝分分钟教他怎么做节目、怎么做人。
《加油!好男儿》总决赛前夜,天涯某社区出现了《致总导演叶烽的一封信》,对方告诉他十强应该选哪几个选手,还说自己已经知道第二天的结果了。当时叶烽年轻气盛,亲自去天涯社区留言:总决赛明晚直播,我都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对方回复:我有内幕,消息来源肯定比你可靠。
真实生活中的种种荒诞,让叶烽开始欣赏黑色幽默。有空看看国外的脱口秀节目,压力得到了释放,也从中获得了新的思考角度。当时他已经对选秀节目的宏大叙事心生厌倦,作为逆反,他迫切地转向了更接地气的表达方式。
做完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档选秀节目之后,叶烽自告奋勇去做了一个特别草根的街头唱歌比赛:三个评委坐在马路边听选手唱歌,不想听下去了就敲锣,选手只要挺过90秒没有评委敲锣就可以去抽奖,奖品从两筒卷纸到一辆汽车都有。
2011年前后,年轻的80后的相声演员复兴了。从小喜欢听相声的叶烽有点儿兴奋,他迷恋那种有趣、鲜活同时又有态度、有立场的表达,嬉笑怒骂背后隐藏着时代背景下的观察与思考,他预感到脱口秀这种喜剧形式在中国的受众可以是相对年轻的群体。于是,他在那年国庆和春节测试性地做了两期特别节目,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开始做《今晚80后脱口秀》。
幸运的是,《今晚80后脱口秀》第一期就吸纳了李诞、王建国等人参与策划、写稿,这几人日后也成为笑果文化乃至中国脱口秀行业的中坚力量。然而,这档新节目一开始也经历了许多不顺利。不顺利的地方集中在技术层面:段子写不出来,写出来不一定好笑,写好笑了,主持人王自健不一定讲得好笑,王自健讲得好笑了,能播出吗?
一档全新品类的节目,从头到尾都得重新摸索。这其中,最棘手的问题仍然是老问题—喜剧创作的产能不足。
叶烽
喜剧生态
“你们用什么办法管理写手们,让他们写出更多更高质量的稿?”这是叶烽在《今晚80后脱口秀》开播两年以后,受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的华人留学生邀请去美国交流,借机拜访知名喜剧节目《大卫· 莱特曼秀》时,向节目制作方提出的问题。
对方回答:“不用管理啊,我们共有六七名写手,这几个人都是脱口秀行业内最为顶尖的。如果哪位今年状态不好,稿子质量不高,明年不续签了就是嘛。”
叶烽再一次意识到,在美国,脱口秀是一个相当发达的行业,有的是人才,有的是优秀的创作者。
《大卫·莱特曼秀》的几位写手自身也是脱口秀演员,有自己的观众,他们一边做脱口秀演出,一边为节目写稿。整个美国有几万人在做脱口秀,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从刚入行的新人到能够进剧场的成熟演员,再往上,更厉害的可以开个人专场全国巡演,金字塔的顶尖站着杰瑞˙宋飞(JerrySeinfeld)那样的成名演员,版权价值一亿美金。
那次从美国回来后不久,叶烽开始筹备创立笑果文化。受之前美国之行的启发,在一开始,笑果文化就选择做一家行业型公司,深耕喜剧行业,而不仅仅是凑一批人去做节目。核心创始团队的几个人大都是节目制作出身,很容易接到节目制作项目,但笑果文化的目标不是一家制作公司,于是几个人约好了,不接节目制作的活儿,找上门的也要拒绝,不然就会耗费时间、分散精力,导致公司重心偏离。
走到现实中,难免会有点儿动摇。
在做线上节目之前,线下脱口秀演出测试是纯花钱的事情,要不要先接点活儿挣点钱再说?叶烽一看势头不对,回家说服了太太和丈母娘,暂时先不管房贷,掏出自家的几百万投了天使轮,然后赶紧去谈下一轮融资。事后来看,其实融来的资金也没怎么花掉,脱口秀也不是一个靠资本就能倍速前进的行业。但是前期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有足够的战略资金储备,笑果文化就不用靠“接活儿”
来养活公司和团队,得以集中精力做脱口秀。
以前做选秀节目的时候,叶烽经常不由自主地操心选手们未来的职业发展,但这不是导演的分内事,节目结束后,选手们的运营都由经纪公司安排。现在面对《脱口秀大会》的演员们,叶烽一再提醒自己,他们不是在这里表演几分钟就结束了,他们应该有长远的职业生命。
在叶烽看来,笑果文化和脱口秀演员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彼此成就、彼此信任的关系。对脱口秀演员们来说,笑果文化能提供两重帮助:第一是让演员的内容被大家看见,并且帮演员加分;第二,演员被看见以后,笑果文化帮他们完成商业的转化,让大家更有动力、更持续地把脱口秀当成职业,长久地走下去。
叶烽
内容逻辑
叶烽和李诞有一个共识,他们都坚定地认为:传播逻辑不能取代内容逻辑,否则就容易走偏。笑果文化吃过这样的苦头。
很多时候,叶烽以为公司已经把内容逻辑摆在了最优等级,但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团队总有不知不觉滑出去的时刻。今天,信息传播如此密集以致过载,做内容的人难免焦虑,惯性地把传播摆在了更靠前的位置。每次复盘新一期《脱口秀大会》的播出效果,叶烽总会看到,成功的演员和内容都是内容逻辑在前面的,首先是一段精彩的脱口秀演出—非常好笑并且有创作的巧妙性,然后大家才会去关注演员在其中表达了什么样的观点和态度。内容在前,表达在后,这才是一个优秀的作品。但凡把这个逻辑颠倒了,就会损害内容性,损害一个演员乃至整个行业的长远发展。
选秀节目制作导演出身的叶烽深谙内容传播的招数:演员炒CP,段子中带热门话题甚至制造话题,从而上热搜,然后煽动媒体打造夸张的标题,例如《脱口秀大爆炸》之类的……要想搏关注,有的是办法。既然决心做的是一个行业,就要看清一个行业的本质。“脱口秀的核心是踏踏实实的内容创作和精彩的表演,不能急于求成,”叶烽说,“必须等土壤慢慢肥沃,生态长起来,我们才能一步一步去做,而不能自顾自地搞事情。”
叶烽记得,第一季的《脱口秀大会》其实还不是一个足够成熟的、引人注目的综艺节目,一群非常稚嫩的脱口秀演员和脱口秀爱好者们聚集起来,试着做一个全新的节目。假如这时候再把话题传播放在最前面,节目本身的内容都完全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节目来。
对笑果文化来说,重要的节点发生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当时,整个市场对脱口秀还很陌生,又赶上2019年广告寒冬,《脱口秀大会》第二季之前就能预估到,整体将会亏损一两千万。面对这个预判,决策也很果断:《脱口秀大会》第二季还是要做。
“(做第二季《脱口秀大会》)对于整个行业的意义摆在这里,就像修高速公路、建5G网络,性质相当于一个行业的新基础设施建设,并且,需要在这个时间点去做,”叶烽说,“我们一直声称笑果文化在做喜剧行业,那我们就得在关键的时候拿出担当来,为这个行业做点什么,哪怕在收益上是亏的,也不能那么鸡贼地去算账。”
在叶烽看来,脱口秀的商业模式很容易想清楚,创作能力足够强大,收益自然会来。正是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杨笠、王勉、呼兰等一批优秀的年轻演员让观众眼前一亮。他们在第二季开始被更多观众注意到,在第三季爆发,可以说,第二季是至关重要且必不可少的一级台阶。
叶烽至今认为,决定继续去做《脱口秀大会》第二季这一步对整个脱口秀行业是非常关键的一步,最终的确亏损一千多万,但是笑果收获也很实在,“这一步站住了,接下来的第三季也好,第四季也好,大家就会从此树立起来一个很清晰的认识,看这个节目就能看到很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听到好笑的段子,同时还能接收到观点的碰撞和思想的交流。”
持续新生
叶烽看过一组统计数据:目前全国能够售票演出的脱口秀演员约有四百多人,其中笑果文化只占了一百来人。听到四百多人这个数字的时候,叶烽吓了一跳,他还记得,做第一季《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 那年,全国全职做脱口秀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完,程璐和思文被笑果文化邀请来上海,每晚录完节目打车回家,几个人开玩笑地说:“千万不要坐同一辆车,万一出车祸,中国脱口秀的半壁江山就没了。”
曾经困扰叶烽好几年的人才短缺问题,算是得到解决了。土壤养好了,种子就会生长茁壮。笑果脱口秀训练营从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今年要再翻一倍,一年开四次,让更多年轻人来尝试脱口秀。接下来,“飞行主理人”计划即将推出,鼓励优秀的、有经验的脱口秀创作者和创作团队去全国各地开训练营,助力新人成长。
在笑果文化,叶烽的整个职业感受和之前在电视台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职业。在这座办公楼里,每层楼都是一支业务团队,每支团队都像是一家小公司,有的做线下演出,有的负责商业化整合营销,有的专攻内容制作,内容制作还分为综艺和剧集。有人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就来到这里,做喜剧编剧。不少企业家和公众人物因为《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成为脱口秀爱好者,他们到现场看演出,与演员密切交流,进一步带动了脱口秀的影响力。一个新的表演生态终于逐步成型。
叶烽觉得,笑果文化像是一支拓荒小队,发现了新大陆,这里有新物种,于是一队人小心翼翼,心存敬畏,在新的次元空间里不断往前拓展,做一些勇敢的尝试,吸引越来越多的新探索者进来,看看会发生什么。这个过程充满了未知的惊喜,总有困难,但很过瘾。
很多事情急不来,创业之初做规划的时候,这几年所经历的和收获的大都已经预想到,只是一步一步在不同的阶段去验证每一个目标。走到今天,笑果文化已经很难借鉴国外喜剧节目的经验了。《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已经向海外输出了。而且,国内的脱口秀行业呈现出一个鲜明的特点—从业者和观众都非常年轻。在美国,这两个群体平均都在40岁以上,但在中国,脱口秀是一个年轻的行业。
这是叶烽真正焦虑的所在,眼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没有人能告诉自己问题怎么解决,应该往哪个方向走。走在最前面,就要自己建立一套新的规则和体系。再往前走,更多的挑战是跟自己较劲,要想得更清楚,更警惕那些可能将方向带偏的诱惑。
有时候,看着今天的年轻人,叶烽会想起多年前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那个年轻的自己。他希望年轻人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过不去的时候,来看看脱口秀,就会看到,其实别人也有着同样的烦恼,看到不同的思考方式和对待生活的态度,然后明白用不着一根筋钻牛角尖,大家一起来与生活和解。
采访、撰文:Maggie / 策划、编辑:暖小团 / 服装造型:傲寒 /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