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
在六月初一个凉爽的夏夜,通过电话连线,我们跟着张颂文一起在上海的夏夜“散步”,也回到他的童年场景以及他成长中重要的时刻。从广东韶关到北京,人似孤舟甫离岸,记忆渐远渐褪色,其中的人生况味仍触目惊心。而这正是成就当下独一无二的他,最丰沃的养料,并让他对生活愈发充满热忱,像鱼跃入海洋一样投身其中、如鱼得水。时至今日,张颂文的睡眠时间都让他的朋友摸不到头脑。朋友凌晨4 点看到他给自己朋友圈点赞,认定他是一个夜猫子。但有天晚上8 点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因为那天张颂文7 点多就睡了。
在生活里,张颂文就是这样随性的人,饿了就吃,困了再睡。以至于在当某个综艺的表演导师时,他被查出了胆囊炎。
对于采访他也是随性的。据说采访前他几乎不看提纲,这次他的工作人员也只要我们拟五个问题。整个采访中,他像跟朋友漫谈一样分享最近的感受和见闻、几乎从未分享过的童年往事,特意给出新鲜的料。
所以网络盛赞他是温柔的人。很容易看出,他是认真生活的人,租住在北京郊区毗邻着潮白河的院子,侍弄着一院子的花花草草,不拍戏时最喜欢逛当地农村的菜市场。同时真心善待每一个人,不管是在综艺里的后辈还是希望从他身上挖到新料的记者,还和顺义一家炸鸡店店主是朋友,经常过去帮忙。
这让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光环,在演艺圈的丛林法则下,尤为难得。但同时,他又是个规则性十足又克制的人。
采访一开场他就说,“我今年的采访已经完全超支了,一年大概3 个较合理,但今年有10 个了。有人关注肯定开心,但我害怕被过度关注。如果一个演员私生活被过度探讨,演什么角色都很难让人相信。”
他对演戏,对角色,也一直有着清晰的认知。“连我的微博都有人说张老师拜托你不要再重复某一类角色了,你要挑战新的角色。我要警惕什么?你不要一成不变地认为你很厉害了。表演学就是研究人的学科,谁敢说自己这一生研究人研究明白了?我可能到死那天都是小学生。”
张颂文
在上海夏夜散步
张颂文最近在上海拍摄新戏《心居》。
他曾来上海拍戏五六次,之前都是在上海松江、车墩偏僻的地方,这次难得在普陀市区,每天收工后他几乎都会去散步,快速了解上海的生活气息。
在戏里他的角色叫展翔,人设是从广东来上海打拼的男人,没有正当职业,坐拥15 套房,收租为生。
张颂文觉得如果想当然去演,很容易演成一个在北京住了21 年的广东人。“你在北京喝了21年的水,怎么能演出一个在上海住了20 年的人?”他的方式就是一头扎进上海的烟火里。
当晚他散步时已经夜里9 点,大超市关了门,一些生鲜店还开着,小饭馆还在营业。
临近打烊,生鲜店打折,挤满了上了年纪的人。
一家连锁店写着不卖隔夜肉,里面的叔叔阿姨最多,收银台排了有20 个人。张颂文也走进了店,货架基本上空了,他就抢购了一斤空心菜、一个卷心菜、两根苦瓜,打了折后付款9 块6。感叹,这就是过日子。
据他观察,上海和北京的市井生活最大的不同是,上海人小资情调浓,北京人局气,也就是豪迈一点。在北京很多人买菜都爱拉个小车一次买很多,在上海张颂文从没见过有人拉小车买菜。有次买豆腐,他前面的小姑娘买了巴掌厚的一块,最多只能切四小块。
街边的广场有人跳广场舞,居然是华尔兹。武宁路桥底下是一群老人,风雨不改吹萨克斯。有天他听了很久,问老人中国的音乐里哪首萨克斯是最经典的。他话刚落音,老先生已经开吹了,《茉莉花》,张颂文就在旁边跟唱。
唱完,他跟老先生说,“我可能学不会了,没有基本功。”老先生笑笑,“我67 岁学的,现在71 岁。”
表演即是生活。“在城市里走,你了解当地人的一些特定的生活方式、交流方式、交通方式、出行方式,还有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有所接触演戏才不至于出洋相。如果你的表演不扎根在生活里,人物特别不接地气。”
哪怕不演展翔,也不耽误他散步。“不一定今天我逛了街,买了青菜,明天就能用上,但是它就像一个储存盒一样存在我大脑里面。有一天要用的时候,我能调动出来。这是我的一个表演上的理念。”
展翔和张颂文极为不同。
“他挑战了我所有日常生活,都是张颂文没有的东西。当时看完这个剧本以后,跟制片人和导演说,你们怎么认为我演得了这个角色?他没有正经事儿,收租为生,每天从一而终追一个女生,还为爱守身如玉。他还是一个极为阔绰的人,请别人吃日本料理一顿饭可以花一两万;每天的衣服都是设计师定制款,睡衣是法国的;发型也是精心的调理过的……我觉得这是一个脚没有踩在地上的人。”
对方回答,这就是为什么请你出山的原因,你肯定能演出这个人的灵魂。
张颂文考虑了四个月,开机的头一天还在忐忑。而之所以接,“我真的想挑战一下我可以演肤浅的角色。”他希望自己有所进步,同时又很开心可以体验奢侈的生活,“演戏的乐趣,观众也会说当演员真好,可以体验不同的人生。生活中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戏里我可以合理合法、有根有据变成这样一个人。”
张颂文
我们这辈子再没见过
后来张颂文上了职高,一直在找自己喜欢做的事情。20 岁,他开始做导游,做了五年到国内部经理,在2000 年前已月入2 万。
命运的改变,却是在一瞬间。
有一天,他带的团里的一个女孩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张颂文一愣,问什么是梦想。女孩说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他这才想到自己爱看电影。于是他说自己想拍电影,但已经没机会了。女孩说,有机会呀,你可以考电影学院。
那是1999 年,满大街飘着任贤齐的《心太软》,为了以防自己下不定决心,张颂文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到了北京。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张颂文总结说,“我入行20 年了,头10 年非常惨淡,我想拍戏没人找。后5 年是业内开始认可我,我有很多剧本可以选,但是没有好剧本。这5 年是好剧本越来越多找到我,最近一个月我可能看了四五十个剧本,但却没有我想演的。”
他挑戏偏爱复杂、新鲜的人物,从来不看话题性、是不是能爆。
比如《心居》里他的角色展翔是拥有15 套房的暴发户,房子和暴发户都精准击中社会热点,他完全不在意,“我对热度、话题毫无兴趣。我从不考虑一个剧本怎么样,我只考虑我会不会对这个角色有兴趣、有挑战的欲望,会不会爱他、演得过瘾。有时候开机我都不知道编剧是谁,摄影师是谁,美术是谁,问都没问。”
张颂文
外界看到他的角色多是失意的中年人,有人甚至觉得他在《扫黑》里的县长和《风雨云》里的唐主任是同样的角色,他有点忿忿不平,“真的有点辜负了我的付出,这两个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他们一样都是男人、公务员,除此之外,爱情观、价值观三观没有一丁点类似的地方。”
买不起房、不是流量艺人、得不得奖,这些都无法让他焦虑。他几无野心。开玩笑说,别人老忽悠自己能拿奖,但10 年过去了也没拿。
唯一让他焦虑的,是被剥夺工作的权利。
张颂文的危机感,一是来自害怕行业不健康,“行业不健康,就意味着观众失去耐心和信心,我的工作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二是来自怕自己不再进步。“前几天我在微博里回复了一条贼狠的信息,有个人问你害不害怕有一天你的表演不再有任何新鲜感,我快速回了一条,如果有那样一天,我马上离开这个行业。”
关于人生,关于未来,当下张颂文最有认同感的一段话是,“如果你今天撒下一粒种子,施上肥浇上水晒太阳,你就期待明天睡醒它会开出一朵灿烂的花,我告诉你,你对世间法则一无所知。”
他还记得1984 年冬天,那年他八岁,有天韶关乡下下雪了,他和一个叫刘博文的小伙伴在柴火堆里搭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俩人挤在里面,张颂文猛地把雪捏成一团,用棍子插进去当雪糕,看着刘博文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刘博文说好,俩人拿雪球碰了一下,结果一碰就散了,引得他们咯咯笑。
接着,张颂文回家吃午饭,妈妈告诉我,我们马上要搬家去韶关市了。第二天张颂文搬了家,“从那以后,我跟刘博文这辈子都没见过。”
监制:佟宇 / 统筹 & 策划 & 编辑 & :赵文斐、李祺 / 摄影:张博然 / 采访 & 撰文:细补 / 造型:Co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