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六年前的斐济,周芳跟着鲨鱼保育员扎进深海,一群巨大的公牛鲨围过来,有的挤着凑到镜头前抢夺C位,有的则选择远远观望,有脾气古怪的、摆架子的、耍威风的,每一只鲨鱼都自带着人设,那一刻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处动画卡通里,她开始重新认识这群嗜血的生物。
她心动了,突然萌生出辞去工作的念头,想从潜水爱好者变成专职水下摄影师。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名为“岔路口”的时刻,而周芳的这一刻在这里发生了。即便在常人看来,这个念头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即便当时的她正拥有着众多令人羡慕的头衔—穿梭于摩天大楼的投行精英,衣着光鲜,年薪百万,周芳也从未觉得可惜。
她是个擅长和自己较劲的人。“大家都有根植在内心的梦想,也有现实中放不下的东西,只是我走出来了”。走出围城,她离开城市的喧闹,潜入安静简单的水下世界,追随着鲨鱼的足迹,重归自由。
三十岁的叛逆,绝不仅仅凭借一腔热血
三十多岁,单亲妈妈,辞职追求梦想,似乎都贴着“热血”而“浪漫”的标签。可能要让人失望了,周芳的人生从来都和冲动无关。
聊起辞职的时候,周芳有条有理地列举出“ 原因一二三”,罗列优劣之处,就像无数次在商业决策中做推演的样子:因为喜欢潜水结识了不少专业人士,所以转行做水下摄影是可行的;至于单亲,少了家庭方面的阻碍,倒也成了一个优势;父母从小就适应了她有主见的个性,所以也不需要过多打点,“我辞职这些事儿也没跟他们商量,反正他们知道就知道了,完全不觉得什么意外。”一来二去分析下来,辞职于她而言就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即便在谈论梦想这样感性的话题时,也很难从周芳的语气中捕捉到情绪的变化,这一点倒是和她那份充满“精英感”的履历很是契合。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的成长模板,周芳从重点高中进入重点大学,再之后出国进修,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城市大学读完管理学的MBA,回国后又在东北财经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顺利进入投行,一路绿灯直行。
不过周芳也并非永远冷静,只是她的热情一面都释放给了自然。从小在湖南山城长大,小的时候她就常混在老家门口的小水渠里摸螃蟹摸鱼,去学校还要翻过一个山头,穿过别人家的稻田和菜地。水下摄影是大学开始的爱好,那些奇形怪状的、远离人类世界的海底生物,摇曳的珊瑚礁,和童年的小鱼小虾一样总引起她无尽的好奇。
从潜水点回来,在朋友圈发两张照片后的高点赞率并不能满足周芳,她钻研和探索的劲儿又上来了,“为什么只拍到了鱼尾巴?牛头鲨为什么白天拍不到呢?为什么鲸鱼总在逃跑?”从海洋生态、生物习性、拍摄技巧,到动物保育,有时候周芳会有种研习武功秘籍的错觉,而这番修炼远比在投行按部就班的工作更让她着迷。
在斐济太平洋港的那一次潜水经历就彻底激发了她辞职的心。无论是与鲨鱼的亲密接触,还是和当地鲨鱼保育员的交谈,无疑都触碰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当时我从保育员那儿听到了很多鲨鱼在这些年的变化,因为被过度捕捞,已经非常危险了,这是他选择这份职业的原因。他或许只是一个落后国家的小渔民,但他用自己的言行在影响着每一个来这里看鲨鱼的人,我挺佩服的,这也给了我挺大的勇气。”
周芳回国后办了鲨鱼影展和分享沙龙,现场观众脸上认真的神情让她动容,“有种实现个人价值的感觉,我确实找到了一件非常热爱,体现我金钱之外价值的事情。”
她决定离开光鲜的精英生活,用影像和纪录片的方式把水下的世界呈现在更多人眼前。离开的那一天,她平静地交接完了所有的工作,似乎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绪在搅动,那一天明明是象征着人生分岔口的一天,但和以往无数个平常的日子好像也并无差别。
周芳
你要等,等一个奇迹
从潜水摄影菜鸟到专业的水下纪录片导演的距离远不止一份辞职报告。
“我不是那种有困难在前面的时候,赶快绕道走掉的人”,发现自己潜水不够专业,就一瓶一瓶氧气罐背着一次次来,从几十瓶到几百瓶;对拍摄不熟悉,就从自己熟悉的商业模式做起,成立潜水爱好者俱乐部,做潜水服设计,同时积累水下的拍摄素材。
2015年,周芳用积累的素材创作了第一部纪录片《寻找鲸豚》,然后是《水下中国》和放眼全球海域的纪录片《潜行天下》,最近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水下中国》第二季的拍摄。
水下的世界慢得让人可以忘记时间,周芳也跟着一起慢了下来,等待成为她的常态。几年的拍摄下来,周芳发现自己变得更为平和了。“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能期待刚下水马上就有一个好东西在眼前。需要时间积累,但所有的等待,最后一定会有回报。”
水下拍摄就是不断和自己作战的过程,冬末春初,浮游生物少,水下能见度最高,是拍摄的黄金时期,对人来说却是水下最冷的时期之一。穿着冰冷的潜水衣,周芳刚开始冻到浑身发抖,最多只能待半个小时,她当下只能靠着“笨办法”一遍遍地重来适应,久而久之,她在水底可以待上一个小时了。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以往的工作体验——面对大自然时,人不要妄想能掌控它,一切都要循着自然节律来。
拍摄水下长城花了三年,她背着几十斤重的设备潜到五米以下,水温骤降到六七摄氏度,仿佛置身冰窖,再往下,眼前一点光线也没有了,身体和内心都仿佛收紧到快要窒息。直到长城的拱形门洞突然出现在周芳眼前,她一抬头,“这么高!好像一个巨人,你走到它眼前了。有种长吁一口气,柳暗花明的感觉。”
不是每次都如此幸运,“中国的水下大多数的资讯是空白的,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有时甚至是生命会受到威胁。她曾在广西的水下洞穴和死亡擦身而过—当时的她因为追逐着拍摄一只盲虾进了洞穴,扰动的泥沙突然模糊了眼前的路,一秒钟的工夫,能见度为零,周芳一下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了,“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感觉离死亡很近。什么想法都有了,人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就会想到自己、家人和孩子。但当时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深呼吸,找出路。”最后所幸安全回到陆地上,拍到盲虾的兴奋感也一下盖过了恐惧的阴影。没有经历太多调整,她便又入水进行了下一次的拍摄。
周芳说她也曾在海里偶遇过世界上最浪漫的时刻。那是在深夜11点的海底,“眼前的一片漆黑突然被点亮,好像烟花一样,我们拍摄了两年,等待了一周的珊瑚礁终于产卵了。喷涌而出,把周围的人都包围住,在黑夜中拉开一道绚烂的火花。”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愣了好几秒,难以置信这一份来自自然的馈赠,惊讶之余,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感动和成就感,“那一瞬间我觉得好棒啊,被无数的新生命包围了。”
周芳
像鲨鱼一样,强大、聪明、有智慧
拍过那么多水下生物,周芳最喜欢鲨鱼。她拍了八年的鲨鱼,微博名也留下了印记—“追鲨鱼的PAUPAU”,PAUPAU BEACH是她2012年在美国的塞班岛第一次遇到鲨鱼的潜点。当时有三只礁鲨在岩缝里面,因为初见鲨鱼,所以还带着惯有的恐惧,没敢进去拍。此后这件事就成了周芳的一大遗憾,于是她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她说起鲨鱼的故事就停不下来。
“人们印象中,鲨鱼强大嗜血,但其实性格差别很大。比如加勒比的礁鲨很害羞,远远看到你就跑掉了,巴哈马的虎鲨就是好奇宝宝,像小朋友一样围着人耍赖,绕着你拱来拱去,见到越多的鲨鱼后,我的世界观就越是被不断刷新,给了我很多的反差和惊喜。”而她也希望自己能成为像鲨鱼一样的物种—无论是体能还是头脑上,都强大、聪明、有智慧。
无论是人生抉择、所得荣誉,还是那些她生活中看似极为沉重的部分,周芳总是很轻描淡写,仿佛面对的是别人的故事:比如2007年,父亲意外诊断为肝癌,次年女儿又降生,她忽然意识到生活的重量的时候一夜长大,决心放弃自由,这实则是一场禁锢;又比如所处行业对体能有着极高的要求,对女性是个很大的考验;再比如总是要奔走在不同的城市间,今天还在东北,明天可能就在广州了,作为单亲妈妈,和女儿常常一周才能见一次。
会因此和女儿变得疏离吗?她的笑声依旧爽朗,“反而能比较好地推动亲子关系。”学校听说周芳知道很多关于鲨鱼和海洋生物的故事,他们特地邀请她来做分享,演讲完,女儿作为代表给妈妈颁了个纪念奖杯,回家还在念叨:“妈妈,同学都说你特别厉害,想找你要个签名。”那是她第一次在女儿的言语和眼神中看到了崇拜,“她的喜悦对我的工作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动力。”
母女总是相像的,周芳的女儿也是一个“自然里散养长大的小孩”,很小的时候就能和鲨鱼一起玩耍了,12岁就拿到了潜水证,母女俩上一次出去旅游,还是在东山岛的自然公园里徒步,观测火山岩、植被和地貌。用周芳的话说,她俩的友谊是“在行走中建立起来的”,“在女儿的概念里,不觉得只有天天在办公室、在家做饭才是妈妈,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女性”“单亲妈妈”“辞掉高薪工作”“水下摄影”,周芳的故事里的所有关键词似乎都能成为一个反传统励志故事。而在她的讲述里,所有对自由的追寻、人生的冒险、转换赛道都是充分认识自己之后的顺理成章,或许这才是一个在自然中肆意生长的生命应有的状态。
周芳还记得和鲨鱼亲密接触的一刻。那是在日本千叶附近的鲨鱼城堡,几百头皱唇鲨来回游着,其中一只“嘣”地一下撞到了她的脑袋,呼吸管、面镜、相机全掉了,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记得自己当时特别镇定地捡起掉落的东西,“那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能看到自己的内心,我知道自己真的不害怕鲨鱼了。”
编辑:贺植阳 / 撰文:小包 / 摄影:邱魏 / 视觉:玉清 / 造型:吴卓欣 / 妆发:刘效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