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一瓶水
收到陈正道的微信约他新片合作时,段奕宏非常惊讶。他知道,上一次《记忆大师》杀青的时候,陈正道对制片人说,以后再也不跟段奕宏合作了。那次拍摄过程当中的争执和情绪,段奕宏也没有忘记。有一场戏,为了角色到底喝不喝一瓶水,段奕宏和陈正道争得面红耳赤。其实,陈正道觉得,那瓶水喝不喝都无所谓,对整个故事没有什么影响。可是段奕宏觉得有差别,他觉得角色在这个时候喝不下去,他问陈正道:“那你告诉我,你让角色喝水是想表达什么?”
段奕宏是目标感明确的人,除非导演能透彻地分析清楚角色在这个场景下为什么喝水,他才能让角色更真实,让整个作品更有说服力。刚好,陈正道的个性是“我越想明白的事,我越不愿意解释”。这样沟通下去,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争来争去,谁都难免有情绪。
这种情绪积压到那天,这场戏已经拍了二十多条,段奕宏还是不肯喝水。这时候,陈正道觉得自己作为导演被质疑了,逆反心理瞬间就上来了:一瓶水而已,为什么不能按着导演的想法尝试着演一次?喝瓶水有这么难吗?
面对段奕宏这样的演员,陈正道的压力太大了,每天都被“虐到心累”,一想到今天有段奕宏的戏份,又要迎接他的各种质疑就紧张。终于熬到了杀青的那天。陈正道对制片人说了那句话:以后再也不要跟段奕宏合作了。
紧接着就开始粗剪了,制片人注意到,只要遇到段奕宏的镜头,陈正道常常纠结很久,拿不定主意选哪一条。陈正道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才发现,段奕宏在每一条拍摄中的处理都不太一样,有一些小细节,在拍摄现场可能因为自己情绪的原因,没有注意到。
到了调光的时候,画面在银幕上放得很大,陈正道看着段奕宏深邃的五官,即使不动声色,眼神和微表演都是有戏的。调完光,加上配乐,陈正道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突然有一点儿感动,段奕宏的最后一场戏看得他差点儿就哭了。看完他就说:“赶快再写个剧本,跟段老师合作。”制片人有点儿诧异:“诶,你杀青的时候不是这样子讲的。”
段奕宏
一碗馄饨
在电影《记忆大师》的宣传期,陈正道和段奕宏坐在一起把这段两个人的“互虐行为”笑着说开了,但因为之后两个人忙着工作,联系还是不多。直到收到陈正道的微信“我有一部新电影,其中有个角色非常适合你”时,段奕宏还是不敢相信。
第一反应,他想避免第一次合作的那种状况:心里的咯咯愣愣、写在脸上藏不住的情绪。回想起来还是有点儿胆怯,要不就算了吧?可是,对陈正道的才华、陈正道在新作品中进步的可能性以及陈正道的电影的独特气质,他又非常欣赏。
摆在眼前的是,陈正道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这意味着他已经剥离干净了心理的障碍。段奕宏觉得,这是一个纯粹的创作者,他喜欢与这样的人合作。
《秘密访客》拍摄了足足三个月,依然出现了一百个类似“喝水还是不喝水”的问题。有一场戏,张子枫饰演的女孩端来一碗馄饨给段奕宏饰演的访客,原本在剧本里设定的是他接过来快速地吃完了。拍的时候,段奕宏问陈正道:“这里你想表达什么?”“我想表达的是,子枫隔天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端了一碗馄饨给你吃。”“我吃不下去,因为我觉得昨晚张子枫扮演的姐姐着魔了,我害怕,我不知道她今天给我馄饨吃的企图是什么,会不会下毒呢?”“有道理,那别吃了吧。”于是,段奕宏对着馄饨要咬不咬,闻了两下,陈正道也觉得这样处理比剧本更好。
一样的场景,这一次,一切都迎刃而解。
陈正道也反思过,为什么第一次合作会吵起来?有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做事风格迥异。比如自己是一个在电影开机前不喜欢和演员做沟通的导演,从来不做剧本围读,演员来问关于剧本的问题,“你想表达什么”之类的问题,就一句话回复:“你看剧本就好了”。拍摄现场,陈正道的日常状态是爱开玩笑,看起来好像在玩,对于很多“这样做还是那样做”的问题,他的态度也总是显得无所谓。“可能就是我这样的态度,让段老师觉得我是一个对很多事情要求比较低、想要轻松带过的导演吧。”陈正道想。
陈正道说自己在电影拍摄过程只想拍到所需素材,求稳。而段奕宏喜欢从角色出发,喜欢创造,不满足于直接按照剧本或者导演的要求表演,求变。他对每一个细节都有深入的思考,他也需要导演的反馈,所以他不断向导演发问。这让陈正道以为,段奕宏过度纠结,甚至想要在导演的作品上做修改。
第一次合作的“冲突”就是这么来的。说到底,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把电影拍好最重要,其他事都不重要”。
段奕宏
取舍之间
段奕宏承认,这些年的他一直在尝试突破。
没办法,对于一个被大多数观众认可的男演员,“思变”是一种常见的内心折磨。只能诠释一个类型的角色的演员未必是好演员。“我知道很多人眼里的段奕宏是龙文章,是袁朗,是余国伟,但我自己知道,我可能会变成更多人。”段奕宏自己这样说。
他是聪明的,他非常清楚,一个演员被固定了戏路,被所有人认为只适合某一特定类型角色并不是一件好事。
大众视野里,段奕宏是个绝对的好演员。他有一种特殊诠释角色的方式,有时候看起来夸张怪异,有时候看起来又冷酷无情,让人捉摸不透,但总是能让人拍案叫绝。他会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人物的情绪。《我的团长我的团》成名后,很多类似的角色争先恐后地找到他,说“只有段奕宏才能把这些角色诠释到位”。
“我知道同一类型的角色怎么演,但我不能一辈子都做龙文章。”段奕宏说自己一直很清醒。转型成为电影演员之后,《烈日灼心》让他再次问鼎影帝。所有人都认可他演技的时候,他没有更倾心于商业片抛出的橄榄枝,而是开始挑战很多演员不敢尝试的方向。
《暴雪将至》的剧本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段奕宏看到的。这个讲述九十年代小城杀人案的电影虽然还是有类似《烈日灼心》的悬疑犯罪外壳,但实际上却是一部以时代烙印为背景的电影。这就需要男主角有强大的内心,有能够驾驭整部电影的能力,电影里的他,要同时表现阴郁和疯狂。
董越当时还是作品不多的新导演,他对自己的这个新剧本充满信心,选角时,制片人肖乾操托人一次又一次地找段奕宏,希望他能看到《暴雪将至》的剧本。“段奕宏是这个男主角的不二人选,这也将会是一部好电影,前提是段奕宏不会嫌弃这是一部小成本电影。”
结局是段奕宏在衡阳小镇的某个工厂演了足足二十多天雨戏,熬过了若干次的彻夜难眠之后,段奕宏完成了小人物“余国伟”的故事。董越没猜错,这部好电影让他获得了几大电影节的最佳导演提名,同时也让段奕宏拿到了东京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
“我从来不以演员阵容、导演咖位来判断一个作品是不是适合我,我只看角色,如果这个角色让我好奇,让我有诠释的欲望,那我就愿意接下来”。段奕宏这样说。
演出吕不韦这个角色之前,段奕宏自身也有纠结。关于这种历史上有很大争议的人物,很多演员很怕触碰。大家心里都明白,若是循规蹈矩地演,估计很难有人记得住;若是给这样的角色加一些现代人理解的个性,又怕人觉得这不合适。犹豫挣扎了好一阵子,最终段奕宏还是穿上古装,成了《大秦赋》里的吕不韦。这次他一直纠结的是:如何能让这个惹人非议的历史人物更加有血有肉。“没有人从头到尾都是坏人,没有人生来就是奸臣,我不需要替他澄清,我只要把他演得像个完整的人,让人们相信这个人物是有多面性的就可以。”段奕宏拧起了眉毛。
吕不韦下线的一集,段奕宏是花了大力气来演的。“像是随着人物死了一次。”野心决定了这个人物在大势已去时一定心有不甘,同时,须发斑白的年纪上,这个人物必然会有这个年龄特有的淡然和超脱。段奕宏找来资料,翻看历史上关于吕不韦末路的记载。也许对大多数观众来说这只是剧中的一个角色,但对于段奕宏而言,塑造角色的过程是一次重新找到角色灵魂的过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需要用人物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令自己信服,然后自己再加上丰富的表情和身势语,用每一帧表演堆砌,在观众面前徐徐展开一幅完整的人物图。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重看了段奕宏讲到的《大秦赋》中的他的那一场戏,一个弹幕说:“吕不韦下线了,这部戏就真的结束了。”
段奕宏
仅此一次
后来我跟段奕宏提起了陈正道电话里跟我讲的俩人合作时的挣扎和矛盾,他笑起来:“你看,段奕宏多讨厌……”段奕宏清楚自己给大家带来的这种“麻烦”:“我很难搞,包括麦兆辉导演和潘耀明、庄文强,他们也是被我这样因为抠细节而折磨过。我说我这不是在虐你们,我是在虐我自己,本身电影创作就是很难搞的事,如果我们都是轻车熟路地这样顺下来,那就是对这个事情的懈怠,我也浪费了导演对我的信任。”
每一次合作,段奕宏最看重的,是在自己的角色里完成导演追求的电影气质,同时开拓自己之前没有呈现过的电影人物的气质。大多数人在合作中会关注彼此性格是否相合,段奕宏却不关心这个,对每一位新开始合作的导演,他都把这次合作看成是唯一一次,在心里不期许合作第二部,因为一旦抱有那样的期许,就难免顾及情面,一些该坚持的也许就会打折扣,达不到创作需要的那种纯粹。
在导演曹保平看来,段奕宏的这种活在当下是一个“挺帅的想法”,本来演员和导演在大多数情况下的合作就是仅此一次,互相欣赏不是合作的充分条件,还要考虑方方面面,能合作一次已属不易,二次或者三次合作更是幸运,“抱着毅然决然的心情,哥们儿只有这一次啊,以后也没啥机会再合作了,所以我不顾体面,我要坚持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挺好的。”曹保平说。
第一次和曹保平见面的时候,段奕宏还是个内向、不爱说话的年轻人,不知道他演起戏来能不能放得开。多年之后,他们一起拍电影《烈日灼心》时,曹保平看到,在合适的表演中,这个人非常放松。有一场戏,段奕宏和邓超饰演的两个角色在食堂吃饭,段奕宏用勺子捞着米饭和烂菜汤,特别自如。曹保平记得,电影开拍前角色体验生活时,在食堂里看到警察吃饭,就是后来段奕宏演的那样,极其舒服。
很多时候,出于技术的原因,演员需要作出一些难以适应的配合,曹保平发现,段奕宏总是乐于去适应。《烈日灼心》最后的死刑那场戏对演员来说非常难,因为两位演员之间是共情的关系,需要看到对方的眼神和情绪起伏,才能刺激彼此的反应。然而,那场戏的实际拍摄条件是楼上楼下,距离太远,而且必须分开来拍。第一天拍邓超执行死刑的部分,第二天段奕宏看过这段回放,表演站在楼上看邓超执行死刑。拍之前,他反复地看回放,临到开拍前,他又要求再看一遍,然后对着楼下的一张空床,调动自己的情绪,第一条的表演就让曹保平非常满意。在那一刻,曹保平相信,那张空床在他眼里已经幻化成了另外的样子。
流浪艺人
梁朝伟有一次被记者采访问:“你对流量艺人怎么看?”梁朝伟港普回答:“什么是流浪艺人?”他指着正好从身边经过的、刚刚在电影中合作过的段奕宏问记者:“他算是流浪艺人吗?”
段奕宏的微博粉丝不到千万,没有任何博眼球的娱乐新闻,综艺节目中也没有他的身影,实在不太像是娱乐圈的从业者。除了影视作品,几乎没有其他渠道可以增进人们对段奕宏的了解。好在观众经常能在大银幕看到他的新作,他就这样慢悠悠地一直行走在角色中间,不经意地出现在观众视野,然后用一个角色狠狠给了观众心里一枪。
某一点上看,段奕宏不是艺人,他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演员。
“不用担心我,我平时挺愉快的。”段奕宏冲我摊了下手,“我愿意把更多疯狂献给角色。创作起来多纠结呀,多拧巴,要是我生活当中还那样,我不成神经病了?”
看不见的时候,段奕宏是怎样的?
终日穿梭在剧组,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角色中,案头永远摆着厚厚一叠剧本,他努着劲儿,想用几十天的拍摄来把这纸上的人物变成一个个骨骼清晰的人物给观众看。要为了某个角色背上一大段外文台词,要为某一场戏的状态更到位在沙漠里没日没夜地滚上好几天,一口水都不敢喝。
恐怕这才是段奕宏的常态,这种流浪一般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常态,而他刚好醉心于角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适。
《烈日灼心》之后,曹保平和段奕宏见面非常多,渐渐发展成了朋友关系。“段奕宏只对角色感兴趣。”曹保平这样说。这对老友恰好都没有生活方面的其他兴趣爱好,见面只聊与电影有关的话题,两个人坐下来喝茶,聊天,谈艺术、谈创作、谈表演,聊得开心,也见过对方傻笑的样子。曹保平有点儿好奇的是,一块吃过很多次饭了,酒也喝过至少两三次,还没有看到段奕宏喝醉过。据他观察,段奕宏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也不是一个对酒没有自控力的人,这两者互为因果。他说:“越看似粗糙的人越是细腻。”
段奕宏
百分之十
去年夏末,FIRST青年电影展邀请段奕宏去担任表演顾问,段奕宏打电话给曹保平,与他确认是不是要一起去西宁。电话那边,曹保平告诉他:“我会去,摄影师罗攀也会一起去。”
电影节组委会开始是想让段奕宏开一堂四五个小时的表演课,他说:“别,几个小时能教啥?咱们还是把时间用在刀刃上吧。”段奕宏到达西宁便开始一刻不停地工作,作为导师,他先后辅助7位年轻导演拍成了各自的短剧,也帮助他们与演员一起,完成了电影的创作。
那段时间,段奕宏非常开心,虽然和年轻导演、年轻演员交流的时候要很小心,保护他们的积极性,但这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对梦想的近乎执念的热爱令他非常感动。白天的工作结束,回到酒店,没事他就跑到曹保平的房间去,几个人接着聊电影,曹保平看到,这位平时总是表情严肃的朋友在这样的时刻十分畅怀。
对段奕宏来说,这样的时刻永远不能出现在表演中。一旦触及表演,就不能过于自信,不能想当然,一定要怀疑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所知和能力相当有限,要清楚自己的局限性太大了。
“我们很容易去挑别人的毛病,很难去挑自己,去跟自己对眼儿,但是表演会提醒我,你有看看自己的德行吗?”段奕宏说,“这也是我喜欢做演员这个行业的重要原因,它会让人变得更清醒。”
表演的另一重可贵之处,在于能够给观众提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标准、不同的维度、不同的可能性,让大家在看待世界和周遭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可以多一种思维和角度。这也许很难,但段奕宏还在往前迈进。观众对他的表演的口碑以及行业授予的奖项,都让他觉得自己这样追求是没错的,“也许一个演员的个人能力有限,但艺术创作的追求不应设限,要往高处看,永远不知足。”
假如,这样的艺术追求只能带来20%的观众呢?“10%的观众也没问题啊,有什么不OK的呢?说直白一点,比如我一年拍两部戏,为了生存拍一部80%的观众喜欢的,另外一部戏就拍10%的观众喜欢的,不矛盾。”
至于段奕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正道不懂,曹保平也不懂,不过这为什么要让大家知道呢?他不在意你用“戏疯子”或者“细节爱好者”这类形容词来定义他,观众能够记住他的角色或者他的某一句台词,就够了。
摄影:冯海/监制、造型:陈博/采访、撰文:Maggie /文字统筹 :暖小团/时装编辑:Roy /化妆、发型:周钰/服装统筹:Tr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