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
我五十多岁了,但不爱回忆自己的人生,也不爱看自己演的戏。看电视的时候碰到自己演的戏,我就换台。你要相信自己演得很棒,不需要再看自己了,多看看别人演的,向别人学习。演员应该多看更多的好电影,跟明白人聊天,这才能对自己有帮助。
我总觉得,一件事干完了就干完了,一部电影拍完了就是结束了,所以我也不爱参加什么颁奖典礼。我拿到第一个奖的时候还在上大学呢,那是第一届长春电影节,我就没去领,为什么没去想不起来了。到九几年的时候,《美丽新世界》得了一个美国的奖,我觉得出国太麻烦了,当时正赶上在剧组拍戏,就没去,后来人家把奖杯寄到北京来。还有一次是演《洗澡》,大众电影评的,当时剧组为这事儿都放我了个假,让我去领奖了,我就想,好容易放一天假,那还不得带我闺女玩一天?当时想得特简单,快乐比领奖更重要。
快乐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我小时候虽然生活很苦,但很快乐。没钱,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也帮家里头打杂,替父母去买东西,柜台比你都高,踩在另一个小孩身上才够得着。那时候大家互相认识,人也都挺好,有时候回家家门锁了,闻到邻居哪家有菜香,跟着菜香就去敲门,人家准给你喂得饱饱的再送回来。
跟我一起长大的男孩都很皮,爱打架,但不记仇。今天打架,明天还在一起玩,玩橡皮筋、橡皮泥,爬烟囱,上房顶,做玩具枪,一起做弹弓去打鸟。那时候孩子们玩的游戏能培养创造力和与人交往的能力,所以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总带着点儿哥们儿义气。
那个年代的人讲义气,更讲诚信,说话算数,口头上说了,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现在可不行了,合同都不算数了。所以有时候我这样的性格总吃亏,因为我还用以前那一套待人,但是江湖规则已经变了,你谈感情,你想交朋友,人家对方想的是生意。
一个人经历的事情越多,遇到挫折就越能扛得住。我们小时候住部队大院,又是男孩,挨打是常有的事儿。我们这一代人苦日子也过过,好日子也知道,经历的动荡也多,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这一路都摸爬滚打地走过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好的体验,往后的生活中遇到挫折也不会太当回事,心理也更强大,不会动不动就想不开,去跳楼自杀。
我迷恋电影,是从小时候看内参片开始。那个年代,部队大院里经常会放很多内参片,小孩不让进,我们就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趴在墙头看,看到那种镜头,又拥抱又接吻的,一下就惊着了。当时不懂爱情,心里头懵懵懂懂地就想:电影这事儿挺美好。后来一直特别喜欢去电影院,包括之后谈恋爱了就带着人家女孩基本每天都去看一场电影。
喜欢归喜欢,一开始我没想要干这行。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哥(姜文)已经在读中戏表演系了,我一有空就去看他们排练和演出,那时候他们演的话剧特别精彩,我记得有《家庭大事》《桑树坪记事》《培尔·金特》,别看都是学生演的,但场场观众爆满,走道上全是人。现在想起来,这些经历对我都是有帮助的,包括日本话剧团来北京演出,我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演,语言不通,但是舞台的表演是可以感受到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演一个哑巴都能演得那么好。在那个年纪看到了好东西,后来自己创作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要求自己也要演得像模像样才行,不然就觉得算不上表演。
姜武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本来想考的不是表演系,而是导演系。因为我没觉得自己会演戏,我这人害羞,见人不好意思,不具备做演员的基本条件。偏巧赶上我考试的那两年导演系不招生,就只好报考表演系。考学的时候看别人表演,心里就瞎捉摸,觉得如果我去演,肯定能演得更好。后来我是以满分的成绩进的北京电影学院,上学的那几年,老师对我的要求高,但我考试的成绩都还不错,这让我有了点儿自信,我慢慢发现,其实害羞的人更可能成为好演员。就比方说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吧,演了多少年的戏了,多好的演员啊,跟人聊天喝酒的时候,被人夸两句就脸红,觉得不好意思;生活中他性格安静内敛,演戏的时候有爆发性。
我1992年开始正式演戏,那时候的创作氛围相当好。电影《美丽新世界》开拍前三个多月,我和陶虹还有导演一起讨论剧本,每一场戏怎么拍,几个人坐在一起一场场地捋。大家一起谈戏、写人物小传、画机位图、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导演说,我的很多想法被采纳了。到拍《活着》跟张艺谋合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当时人家已经是著名的大导演了,《红高粱》已经拿到了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我把对人物的想法跟导演说,他一看挺好,就采纳。那个时候大家都敢说,也不胡说,都是明白人。
那时候,不仅演员在演一个角色之前要去体验生活,导演也去体验生活。《美丽新世界》的导演去上海体验民工的生活,《洗澡》里我演的二明有智力障碍,我们就都去福利院、去残疾人医院,跟患者们一起生活、聊天,导演和濮存昕也去,濮存昕演二明的大哥,也要去了解他患病的弟弟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创作需要体验生活,体验了生活,你才能演工人像工人,演士兵像士兵,而且你相信吗?演员为一个角色做的生活体验会长久地存在于他的内心,就像腌泡菜一样,需要长时间的发酵、腌制,才有那个味道出来。
在胶片时代,因为有胶片这个门槛在,所以这就要求每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必须非常专业。一场戏最多拍三条,再多就没钱了,拍三条不好,也就只能这样了,所以每一条大家都会珍惜。你想想,《洗澡》的总成本也就300万,基本上都是每场戏拍一条。拍《葛老爷子》的时候,一场戏正式开拍之前我们都要先走半宿的戏才开始试拍,有的长镜头几分钟,每一个人在什么位置、在多长时间内把台词说完都有严格要求,任何一个环节有一个人出一点儿错就完蛋。其他工种也是这样,比如推轨,推不好就推虚了,那时候也没有监视器,只能靠摄影机,把胶片洗完了再看回放,所以不能出错,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所以一旦谁出了一点儿错就觉得特愧疚。
跟一帮特专业的同行一起工作是一种很享受的状态。第二天要拍的戏,头一天夜里大家已经聊了很久,第二天老早化好妆就去片场了,安安静静地对词、走戏。不拍戏的时候,大家也生活在角色里,穿的是戏服,互相不叫演员的名字,叫的都是角色的名字。如果角色瘸着腿走路,那么在拍戏的那段时间,这个演员就一直瘸着走,没人强迫他这样,但大家都是这样的态度。
那时候这个行业里没有“明星”这个概念。张艺谋啊、葛优啊、巩俐啊拍戏的时候和我们都住一样的房间。有一部戏拍摄期间,我和李保田加上一个副导演,我们仨人住一个房间。为了培养我和李保田在戏里的爷孙关系,每天早上,我起来之后就叫“爷爷起床了”,然后他叫我给他沏壶茉莉花茶去。
那地方很艰苦,整个剧组共用一个大水缸,每天所有人洗澡都用这缸水,都知道省着点儿用,好给别人留点儿。这事儿没人教育,大家都很自觉。
我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电影的拍摄好像突然就变了另一副模样。《疯狂的石头》找我那年就是数码电影了,当时我不适应数码电影,没接,后来再一看,周围就全都是数码电影了,没人再用胶片这种笨东西了,只要你还想干这行,你就要适应。要调整的是自己,去适应这个时代,同时还得保持原有的纯真。因为有这份纯真,才能把喜欢的事情做得灿烂;有这份纯真,就会对事情还有迷恋,享受拍电影这件事情本身。
姜武
我拍第一部戏就演主角,但这事不妨碍我后来去演配角,去客串一两场戏的小角色。这里面很多是人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觉得主角配角其实无所谓,你只要演得好,不管你是主角或者配角,都是一场胜利。我也明白,演员一定有演不了戏的那一天啊,你算算,60岁是法律规定的退休年龄,但谁老写60岁的人的戏啊,60岁还总演主角也不好吧,那你让年轻人干吗去啊?人的身体在20多岁充满活力,三四十岁各方面会比较成熟,然后慢慢优雅地老去。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衰老的过程,要认清规律,接受规律,干吗50岁还要像40岁那样,那多别扭,太拧巴自个儿了。你看国外很多女演员,年轻时非常漂亮,老了脸上皱纹堆累,但依然很有魅力,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70多岁了,她也从来不会要求我要变成50岁时候的那样,多大年龄有多大年龄的魅力,一味地追求年轻是不健康的心态。
现在的人太喜欢钱了。一个人需要多少钱?那要看你想要什么。要是用来谈恋爱,找一帮女朋友,每人一个名牌包,每人一套房,那一般人都扛不住。还看你要干什么,你的目标是什么。我第一部戏挣了2000块,高兴坏了,给的钱都是十块一张的,我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那戏拍了三个多月,都是老师同学一起拍的,不好意思谈钱,我以为忙活下来没啥钱,结果拍完了制片主任给我一个信封,我记得特别厚。我赶紧找一没人的地儿跟那儿数,数完了还不相信。更早的时候拍了一个广告,给了两张50块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挣钱,上课的时候都捏着,生怕给弄丢了或者让谁偷了去,心里一直在合计怎么花,这50块钱我得给我妈,这50块钱我要买什么。
很多人可能只看见我懒散的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其实已经自己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之前拍戏的时候经常有等待的间隙,我就在现场跟大伙儿瞎玩瞎贫,导演说:“你们别老跟姜武玩,人家头天早把戏琢磨透了,台词全背好了,你们呢?”那年赵宝刚拍《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他跟我说“你能减下来就演这个角色,不能减就演那个角色”,我喜欢这个角色,就减了三四十斤。我现在五十多岁了,为了演《八佰》里“老铁”这个角色也减了三十多斤,健身教练都佩服我。演完戏,别人赶紧睡觉去了,我还得去运动三个小时。你努力是你自己的事儿,也是你该做的,没必要拿个大喇叭告诉所有人:“我现在开始勤奋了”,多没劲,你自己悄悄地把事做了就好了。
人啊,谦虚是可以的,但是要认清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是一个非常努力的好演员,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在表演方面的能力。若是有人不认可那是别人的事,但我自己有对自己的认知,对自己要有个评价。我有演戏的能力,也愿意为角色拼命,不能因为别人说你不好就否定自己。就像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看不懂没关系,可以多看几遍,但不能没看懂就说这不是好电影。
搞艺术这行,99%是天赋,1%是努力。爱迪生那句名言小孩都会背: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这话只是前半句,后半句是: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重要。其实各行各业都是这个规律,成功的人是极少数,现在老说“只要你努力,梦想就会成真”,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所有人都努力、都成功,那就没有人当穷人了。梦就是梦,梦怎么会实现呢?这个时代不需要每个人都追求成功,我们能在各自的岗位上把自己的事干好就行了。
演员需要独处。英国有个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Daniel Day-Lewis),演《我的左脚》还拿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戏挺好的。不拍戏的时候他自己干木匠活,现在息影不演了。创作角色需要静下心来,专注地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把所有的杂念都抛开。什么拿奖啊、票房啊,跟演员没关系,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漂亮了,那些什么名啊利啊的东西自然就有了,各行各业都是这样。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随波逐流,有才华的人大都是孤独的。大多数人听到什么就信什么,不会辩证地思考问题。任何事情都存在辩证关系,剧本不一定就是对的,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精英总是占少数,聪明人也是少数,要是都当聪明人,这世界上怕是也没有真的聪明人了。
姜武
有时候我觉得,拍一个戏就像厨师做饭一样。你只需要把饭菜做得香,味道足够好,自己都喜欢吃,一定也有人喜欢这道菜。大数据告诉你,今天大家喜欢汉堡比萨,但是可能明天这帮人就喜欢吃火锅了,只顾着讨好观众没用,一个演员身上还是要有别人没法替代的东西才行。
猜大家想要什么,然后投其所好,行业就不会进步了。喜欢吃汉堡,你就天天给人家买汉堡吃,这样人家是高兴了,但同时也害了人家。天天吃汉堡就会忘了还有其他更好吃的,吃多了也会腻,以后就再也不吃了。就像你家孩子喜欢玩游戏,你就让孩子天天玩游戏,一辈子这么玩下去,你说你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我们这个行业也好,媒体也好,要给社会大众一个好的引导,让大家看到百花齐放的场面。一个演员就像是一个厨子,你要给大家更好吃的东西,让大家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汉堡之外还有其他美食,比方说牛排、饺子、炸酱面,人活一辈子,不妨什么味道都尝一尝。
就算最好的电影和艺术也只能讲述人生的十分之一。一切都来源于生活,生活就是酸甜苦辣,不光有好的,你要学会把不好的忘掉、清零。
男人这一生,有很多时刻会感受到幸福感和成就感。事业上,男人是这个社会中必要的组成部分之一。生活中,遇到一个好女人会让他们的家庭更幸福。很多人都觉得男人多大年龄都像孩子,确实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事情做事情永远是直来直去。
我觉得尊重女性的男人才是有魅力的。今天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还是不够理想,仍然有一些人不懂尊重她们。应该想一想,我们自己的母亲、妻子、妹妹、女儿都是女性。我还记得我年轻那会儿,女性在我眼里都是有光环的,那时候遇到喜欢的女性,只求能待在喜欢的人的身边就非常幸福,连手都不敢拉,更不敢想别的。现代人的爱情可能来得太容易,也不太走心。一个人最不该跟自己的亲人较劲,最不能欺负的就是家人,但是现代人往往最爱跟自己的亲人叫板,对外人反而显得特别客气,这样不好。整个社会应该营造这样一种气氛,男性尊重女性、保护女性、仰视女性,这样才会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
这么多年来,我理解的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就是相互欣赏。你俩要是都不待见彼此那何必要生活在一起呢,既然还是觉得彼此在一起最合适,那就要学会欣赏她、理解她、包容她,男人与女人的思考方式本来就各不相同,只有相互理解才能增进感情。这样女人也会反过来宠着男人,你俩都挺幸福。
有时候我看着现在的年轻人就想,他们天天怎么那么多事要做啊,太忙了。每天都是稀里糊涂地过,有时候都想不起来昨天干吗了。还不如以前一家子几个人,简简单单地生活过得快乐。根本原因还是太贪婪,又没有信仰,有信仰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烦恼。西方的宗教宣扬“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佛家说的是“舍得”“放下”,很多人也去虔诚地拜佛,可到了佛前都是祈愿发财。
我追求的幸福生活可能跟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样。我没有远大志向,我就是每天起来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不想干那就不干,晒晒太阳发发呆,和家人在一起,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点简单的东西,想玩会儿就上哪儿去转转,遇着点什么高兴事儿就喝两口,吃东西的时候慢慢吃,享受食物,不是一味地胡吃海塞,慢一点,享受一点,安安静静的,互相不打扰,那才是真的、正常的生活状态。干吗要天天奋斗啊?奋斗一辈子,到七八十岁了,你也享受不了生活了,你已经习惯了每天忙,都没有真正地享受过你的生活,那会儿时间倒是一大把了,可身体也已经病病歪歪的了。你这辈子一直在奋斗,但是从来没空享受一下奋斗之外的人生,那不是亏了?
摄影:张湸/采访、撰文:Maggie /化妆、发型:Nicole /编辑、策划:暖小团/服装造型:傲寒/助理:苹果/美术编辑:王小明/特殊鸣谢:张奕驰/场地鸣谢:惠州野岛文化生活社区WILD IS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