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烊千玺
易烊千玺时常遇到自己。
拍摄《少年的你》时,他扮演的小北有一场去街边小店修手机的戏。然后他看见了自己代言的手机广告。拍摄《送你一朵小红花》时,有一场戏安排在麦当劳。然后他看见了电视里循环播放的他举着薯条的画面。
“不行,得挡着。”易烊千玺演的小北从小混迹街头,硬骨头,脸上经常挂彩。他不可能穿着西装、举着手机,出现在手机店里的广告上。
电影和广告对易烊千玺有着不同的需求。前者需要他的情感劳动,后者需要他的形象和影响力。微博上,他有8500多万粉丝,现实生活中,易烊千玺这个名字也广为人知。他上一次单独上街是8月底。吃完午饭,出门散步。太阳煌煌,他没戴帽子,戴了个口罩——如今戴口罩反而更能使他混入人群了。他冒了一身汗,走累了,就在马路牙子上坐着。
散步是很久以来的习惯。在剧组拍完了戏,他就在周围溜达一圈。偶尔也开车。收工早,天气不错,他便自己开回去。都是点对点的行程,和他以前想做的游荡的出租车司机很不一样。
“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在书里写过布鲁克林的司机,说‘你整夜开车在城里转,你永远不知道下面你要去哪儿……每个目的地都是任意的,每个抉择都是偶然而定’。”我们顺势聊起了这个职业。易烊千玺郑重地点了点头。“你的生活里有这样文学性的瞬间吗?”
听到“文学性”三个字,他突然羞涩地笑了。想了一会儿,他不确定地问:“醒来想不起自己在哪个城市,算吗?”
汽车正往首都机场去。初秋的傍晚,天晴,云疏,车流越来越密,车子时疾时缓。
“刚刚你看到了什么?”
“一棵樱花树。”
去年4月在东京,我曾在一幢楼的21层天台问过他。那是《Esquire·fine》创刊号的拍摄现场,他穿着棒球服,趴在露台上往下张望。
“所以今天看到了什么?”
“今天的云特好看,一层一层的,形还不一样。”
易烊千玺
《Esquire时尚先生》和《Esquire·fine》十月刊的封面都是易烊千玺。每次拍摄,他的身边总是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他的脸和身体,总像被镶嵌在视线裂缝中的碎片。大多数时候他是沉默的。这种气氛蔓延到拍摄间隙,工作人员仿佛都形成了一种默契,让他一个人待着,然后各司其职。
在这个场合,他被称为艺人。镜头里,他需要配合摄影师做各种动作和表情,他需要通过眼神表现切合主题的情绪,视频拍摄时,他得根据导演的指示运用面部肌肉。然而这和演戏又有所不同。他此刻的角色就是易烊千玺,而易烊千玺不是虚构的。他是他的创作素材和创作成果,他的形象在杂志出刊时会至关重要。外表之下的另一面,思考以及自我确认,则更隐晦地藏在了书页之内。
“千玺,你是一个演员,你不是一个偶像。”2019年10月,《少年的你》首映礼上,知名编剧张冀从观众席中站起。台下掌声四起,身旁的曾国祥导演拍了拍易烊千玺的肩膀。他没忍住,红了眼眶。
“动容是因为受了肯定,不是因为摘掉了偶像标签。”他说,“偶像不是一个具体的职业,它是很广义的,有点儿像形容词,但演员是一个非常专注、具体的职业,演员是被偶像包在里面的,我不觉得这是非常分割的两件事。”
被肯定、被接纳,是易烊千玺在过去一年多的主线。《长安十二时辰》去年6月播出,超过50亿的播放量,8.3的豆瓣评分,易烊千玺出色地完成了“李必”的任务。《少年的你》10月上映,15.58亿的内地票房,同样8.3的豆瓣评分,易烊千玺的表现超出了很多人的期待。他获得了第3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演员两项提名,并最终成为了“最佳新演员”。采访前两天,他被提名为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表彰大会年度男演员。
“这次千玺来到FIRST影展,我们也希望给大家传递一个讯号,他是一个青年电影人,很有才华。年轻的导演们如果有好的剧本、作品,也可以拿出来对话。”FIRST影展运营总监高一天说。
高一天从事电影行业八年,以前对易烊千玺就是“当一个明星看”,没有交集,也没有看法。“最终我们互相认识的方法,其实是通过一部优秀的作品。”高一天说,是易烊千玺在电影中的沉默击中了他。
“演,和演得让别人觉得你没有演,是非常不同的方式。电影里的沉默是很难的,因为角色要通过讲话让观众不停地接收信息,但当演员不用那么大段的语言,用沉默、眼神向观众传递情感,就是一个非常高级的方式。”
不适,是易烊千玺刚出道时就有的感受。“稀里糊涂就工作学习两边跑,一边觉得好玩,一边觉得不了解。”去年我们就探讨过“过早社会化”的问题,他说自己困扰很少,因为自己不是社交能力多好的人,不过他也意识到,“抗拒的心态,反正是老早就意识到了。我能不能尝试不做?或者即便我不接受它,也能在我的控制下变得稍好一些?”2017年9月,易烊千玺成立个人工作室。这成为了他“自己把握一些东西”的开始。也就在那之后不久,他遇到了导演曹盾。
曹盾做过摄影、编剧、导演,有经验、有作品,更重要的是他胆子大,相信直觉。邀请易烊千玺饰演智慧超群、清冷孤高的李必之前,曹盾没看过他任何的表演片段,只知道他属于一个歌唱团体,年龄合适,形象合适。见第一面,只聊了故事背景和拍摄构想,易烊千玺甚至没说几句话。
“不是他说了什么让我觉得特别准确,而是他作为一个没有经验的演员,听我说话时的反应和神态,让我觉得是准确的。”曹盾在电话里说。
《长安十二时辰》中,少年天才李必结束闲云野鹤的修道生涯,司职靖安司司丞,为保卫长安殚精竭虑。甫一出场,他便要面对诡谲的朝堂和四伏的外敌。
“群狼环伺”,这既是李必面临的危局,也是易烊千玺来到真实的创作语境后的情形。剧组集结了诸多实力派演员,李必忠肝义胆下的自我怀疑和易烊千玺勇敢之下的怯,重合到了一处。曹盾说:“这个人在现场,你看着一帮老戏骨围着他,他去适应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被当作一个演员看待,易烊千玺本人与偶像之间的缝隙有了微妙的缝合。“从那开始我就想,演员这行是能干得长并实现某些价值的……那会儿就觉得这东西帅!我能倾我所有去赋予它……《少年的你》上映时,为什么大家有点儿反应,就是因为大家没把你当演员看。但我知道我哪儿好,哪儿不好,包括和我合作过的老师们,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后,就会以演员的标准来要求我。”
在曹盾看来,易烊千玺身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挚的东西。“作为一个年轻演员,很多东西要靠自我的性格和修养。当他没有经验时,自我占了很大的比重。所以我一直夸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有很多适合这个领域的才华。”
有一场戏,李必为保全靖安司而去林九郎处谈判。回来后,他看到同僚都跪在地上。“司丞,如何?”助手徐宾不顾官兵阻挠,冲出来问。李必微微一笑,踱步走入人群。
“那是笑场,不是表演。但他笑一下等于告诉徐宾,事儿办成了。”
“你觉得好在哪里?”
“他发自内心的笑。”
易烊千玺
“技巧性的东西要辅助你原本心里的直觉,绝对不能盖过。直觉你一直要有,技巧也一定要有,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上学。”2018年演完李必,易烊千玺收到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录取通知书,9月,他正式入学。
去年在东京,他分享过大学生的日常:早上7点半起床,然后去学校上课;有时晚上睡不着,早上醒不来,就在手机上开一串闹钟,前几个响的时候充耳不闻,拖到最后一刻才从床上弹起。
大一期末排作业,课代表找易烊千玺演一位弱智。“他说咱们班除了你,没人能演!我听了很激动,说给我看本子就行!”
“他是觉得你演技好,在夸你,还是觉得你不用演,你就是个弱智?”
“肯定是第一个!”易烊千玺特地调整了坐姿,上身前倾,语气笃定。
递来的剧本是陈建斌导演的《一个勺子》的片段,易烊千玺要在里面演一个邋里邋遢的弱智。“挺好玩的,怎么演都对!”对于如何在收放之间找到支点,他已习得了一些理论,“这个人物不受家庭背景、教育、社会环境的压制,所以他什么行为都是可以的,但塑造时还是要精准。”
对于灵性与方法的关系,易烊千玺是这样理解的:感觉不能吃一辈子,加上技术和练习,才能托起天赋。“表演理论只有你去演的时候,才知道哪些对你是有用的。技术是能教的,但能不能拿得住,就是你的事。”练了两年基本功后,易烊千玺发现自己看剧本的眼光变毒了。以前遇到大段的个人戏,那就是糊成一团的台词,现在再看却是能钻到字缝里,一层一层剥开了。“你心里的东西变多了,也会延伸出一些可能性。”
两年没给荧幕前的观众交作业,却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演了很多次。“只要专业选得好,回回交作业都像艺考。”这是同学之间流传的调侃。每次上台,易烊千玺都感觉底下的目光沉重而冷酷,“就看你哪里会露怯,哪里会出错”。他不认为这是身上光环带来的紧张感,而说这是被审视的氛围带来的平等的考验。
舞台和剧组不同,剧组营造的是真实的背景,而在排练厅,道具、灯光都是抽象的,要让观众相信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露过怯吗?”
“经常的。”他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露怯怎么叫交作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