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乐队:茂涛 & 仁科
仁科进门后,请发型师快速随意地帮他剪剪头发。
时装编辑为五条人的拍摄准备了一批看似很难驾驭的衣服,大红、亮紫、天空蓝的西装,雨林图案的印花衬衫,丝绒睡衣风衬衫,“穿着去酒吧绝对被打”的缀满亮片的T恤,超大号的风衣,卓别林式的裤子……房间里音乐响起来,仁科说:“我应该画个口红。”阿茂递给仁科一双黑色铆钉凉鞋,“穿上你的阿拉伯王子拖鞋。”
整个晚上,他们扮演着擦枪走火的牛仔,阿拉伯的神秘王子,用脸顶篮球的企业家……
仁科吃薯条、蘸番茄酱,是叼烟、点烟的样子,他微微一皱眉,像是有烟升腾起来。阿茂作势:“好呛,好呛。”
“你抓拍噢,我来了喔”,茂涛(阿茂)把洋葱圈放在眼眶上当眼镜。他在镜头前光着脚,大脚趾一直翘着,拍摄间隙里酒不离手,“来我们家不要客气喽,随意哦!”站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站在远处的经纪人想起当初给《乐队的夏天》(以下简称《乐夏》)拍宣传海报时,其他的乐队在镜头前捧着、举着或者端着酸奶,仁科和阿茂直接把吸管插进去,顺手挤出两条弧线来。她习惯了俩人随时随地玩起来,即兴制造出各种意外。
他们享受意外,以及错误和迷离。这是他们从县城走到都市,始终保持“精神流浪”的方式。也是这个夏天,很多人第一次认识他们的开始。
五条人乐队:仁科
错误:属于人的美好
“在《乐队的夏天》,恰恰是我们的错误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和新的状况。恰恰产生问题之后,你们《时尚先生》才会拍我们,你会来采访我们。我不是说就要迎接你们,而是恰恰因为一个错误产生了一系列事件。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一切准确运行,那整个《乐队的夏天》会像奥林匹克一样。”
“所以,应该鼓励年轻人犯错啊。”仁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不会觉得那是鸡汤。挺长时间里,他和茂涛从小镇到县城,再到广州城中村做“走鬼”(小摊贩),卖打口碟,蜗居在石牌村的“握手楼”里,去廉价发廊洗头兼听歌。他们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听到地球各地的音乐,然后在这个音乐的地球上流浪至今。
“创作就像河流,不断在流动,有时候汹涌,有时候平静,我们的生命历程也是如此。”仁科说。
“流到这里,又流到那里。”茂涛补上一句。
从第一张专辑《县城记》(于2009年发行)开始,他们就在写身边的贩夫走卒,被时代驱赶的身影,“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流晚几年行得不啊”“人生就像种荔枝,有雨也累,无雨又累 ”。
他们也从新闻的边角料里,捕捉那些杂草一样坚忍又无助的人。在《初恋》里,一个男子走南闯北很多年,终于赚了钱回乡去找初恋,“女友的家已经拆迁 / 家乡也变了模样 / 得知她早已嫁人”,他伤心难过,想去海边吹吹风,但往事涌上心头,货车撞上了高架桥,他下了车抱头痛哭。
尤其在早期,他们有时候“想采用一种无能为力的方式”来写歌,“一点都不英雄主义,也不浪漫,可能有时连话都说不清楚”,但他们就是这样没有修饰地写了下来,像一个克制着情感的旁观者。
在参加《乐夏》之前,经纪人发来节目相关的视频,让他们准备一下。仁科说他不想看,因为他要忙着追踪在鹤岗买房的新闻,他觉得那个新闻比综艺和连续剧都好看。
在五条人这里,“草根”不是所谓人文关怀的标签,而就是他们自己,是你和我,是在时代缝隙里握住的一点温软气息。“南方”也不是那些平滑的浪漫,而是城乡接合部潮湿的感觉,一片雾气蒙蒙的现实,人们在其中跌跌撞撞地活着。
接受采访这天晚上,仁科惺忪着眼睛,聊起不久前在酒吧和臧鸿飞拼酒,“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激怒了他,燃起他的兽性摇铃斗酒,很有仪式感,专门调三杯很猛的酒,满满的,而且一口闷,三杯下去,我在第4分钟的时候就意识到马上要不行了。”天台很黑,所有人都看着他亮晃晃的手机屏保,“喂喂……”仁科假装接着电话,就此消失了。阿茂那天干脆没能出现在续摊儿的酒吧里,在之前的饭桌上就直接喝多了。
仁科想起自己念初中时开始练习喝酒,每次跟朋友咸鱼分喝一瓶老珠江,“一醉方休”。在放学后教学楼的天台上,阳光很漂亮,风很舒服,“借酒燃烧青春”,喝了一整个夏天,喝完的啤酒瓶在天台上摆了长长一排。那时,海丰是个烦躁的少年。当年的少年早就不烦躁了,成了父母眼中的“流浪歌手”,此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见证了两季《乐队的夏天》,臧鸿飞觉得今年特别紧张,“大家有了胜负心”。第一个夏天,表演之余,乐队天天聚在一块儿喝酒,一喝喝到天亮,睡到中午才起来调调音。今年,“都知道新裤子、刺猬能火成那样儿,诱惑也好,压力也好,比去年大得多”,而五条人是最没有胜负心的乐队,比节目里呈现出来的更跳脱,“跟玩儿一样,他们玩得挺顶的,音乐挺有劲儿”。“五条人是,音乐,就‘来着’,‘走你’。”大张伟说。
“大胆地去做,做的过程肯定有一些错误,可能是因为你无知,或者因为人类的那种迷幻、迷醉,是属于人的美好。”
人们喜欢上的,也是他们这份未经驯化的美好。
五条人乐队:茂涛
担心:机器是不可能走神的
五条人今年要做的唱片,又开始有新的尝试,比如很多歌里面加了一些迷幻的氛围,听觉上的迷幻,歌词上的迷幻,比如阿茂在写《食醉狗》歌词的时候,把粤语也拼进去,还有海丰话,“日头瞓觉,夜晚黑饮酒,歪嘴就食醉酒,哭父死母……”
《乐夏》第一次上热搜那天晚上,仁科和阿茂拖着箱子去公司的艺术总监张晓舟家蹭住,阿茂翻着满墙的唱片,仁科看了一晚上齐泽克和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克拉丽丝是巴西女作家,仁科喜欢她的写作,“很迷幻,故事叙事方式很奇特。”
他想到我们总是感觉在控制自己的意志,其实不是。我们总是不断走神。
“看着外面的风景会走神,看书的时候也会走神,看到一句话特别有意思就会产生联想,结果看着书走神了一夜,潜意识里说了一堆废话。”
“睡觉的时候,你不能控制你的梦造的是什么,不能说今晚我要做个美梦或者噩梦。要命的就是,所谓的你的那个自我已经睡着了,但是你的大脑意识产生了另外一个影像,是你不能控制的。我们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吗?其实醒来的时候,梦里的那些东西都在。就像白天你看不到星星,其实星星一直在,只是阳光太亮了而已。”
“很多时候,人以为自己是在拥有自我认知中过生活。但其实你想想,你所有的东西都在受影响,你的时代、此时此刻的天气、社会、意识形态、你听的音乐、广告和资本主义操作……你要抛开所有东西,寻找人纯粹的本质——没有那个东西。人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自我?也许并没有。真正的自我就是虚无,什么都没有,都是填满意识、接纳信息的过程。”
这是仁科最近特别好奇和想去了解的。
他看了马斯克的公司发明脑机芯片的新闻,开始担心:“马斯克芯片如果成功了,10年、15年后普及了,我那时候50岁,类似于我们现在离不开智能手机,让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晰的,那迷醉的东西在哪里?芯片会走神么?机器是不可能走神的,机器很准确。”
仁科说,那时候,人可能还没来得及搞懂自己,却已经变成超人了,但以人的身份,是没办法想象超人的。而且,“如果超人少了迷醉的东西,就是进入了‘反乌托邦三部曲’。”
所以,作为人,他们喜欢错误。美丽的错误。
“人类的文明,有些就产生于意外或者灾难带来的新的生机。”比如爵士乐,“它最早是一种错误的演奏方式,按传统音乐来说,是调之外的音,我们现在叫移调,其实就是当年唱错了,然后掰回来。奇妙就突然出现了。”
如果说五条人前几张专辑的养分,多是来自曾经的生活和对现实的观察,近几年的创作养分,这种对迷醉风格的探索,更多来自阅读、思考和各种形态的艺术,一种艺术激发另一种艺术。
他们还在大量地看电影、纪录片、小说,哲学著作。仁科提到福柯在一个采访中一直聊他的结构主义。记者就跟福柯说:我们现在可不可以聊聊你的生活?福柯说:我不认为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就不是我的生活。
同样,对五条人来说,音乐不是梦想,音乐是生活。仁科说,“我不提议生活跟工作分开,工作跟生活分开多可怜。”
但他知道,大部人只能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