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菁
“京口瓜州一水间”,京口,就是镇江;“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金陵津渡就是镇江的西津渡。京口繁华,西津风月,半城山水半生诗,凌霄花开满墙头……山温水软的江南,正是暑假的尾声,高铁上、候车室里,购买了观剧流量的少年们戴着耳机在追《天盛长歌》,边看边加入弹幕大军讨论着谁撩了谁,谁比谁苏,正如两个月前他们流连《扶摇》一样。没有网文网剧的夏天,不能称为暑假。
《天盛长歌》的片头花絮里,原著天下归元(归元)的名字仅出现了1秒,甚至未来得及定格,而原著粉们已心照。我们和她约在西津渡书香府邸酒店,这里的前生是广肇公所,是光绪年间,广州、肇庆两府商人在镇江运粮河畔的立足之地,酒店隐藏在老讲堂老钱庄里。归元穿着一袭蕾丝紫裙子,抬腿跨过广肇公所那比膝盖还高的门槛出现在我们面前。看到房里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她信手写下几个字:“ 我字儿还说得过去,虽然一天也没有练过。”
她走路快,说话快,不带形容感叹词。网文圈中默认她是个“不受欺负”的人,作为一个前警务人员,她出名地心思缜密逻辑清晰。我们问她:当警察的时候有没有抓过坏人?什么都抓过,归元笑答。她做过社区警察,也就是北京人口里的“片儿警”,抓过黄赌毒,见过各种男人仓皇夺窗而逃的样子。
为什么取名叫“天下归元”?答:《楞严经》里有句“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当时看那句不知道怎么就对了眼,觉得很有感觉,就直接用了“归元”这两个字。至于“天下”,“我是一个很喜欢大的人,就是喜欢大格局大意境。喜欢空旷,喜欢畅朗。用这个词作为笔名,也是一种内心深处很自然的选择。”
卢菁
从文艺少女到陀枪师姐
归元出生在镇江句容,父母都是数学教师,一个教小学,一个教中学。父亲非常爱读书,也写得一手好文章,考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在他的影响下,归元自然而然地从小就热爱文学。从小学一年级起她就开始写武侠小说。自己用白纸装订一本小册子,最后还要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上初中以后,去租书店租书,一毛钱一本,藏在书包里或者放在课桌肚里面,借桌上的小洞偷偷看。当时看书的速度很快,基本每天一本,为自己的写作积累了大量的词汇。 “我最喜欢古典文学,其次是现代文学,不喜欢看外国小说,外国小说都是出于知识储备的需要勉强看完的,我喜欢像四大名著、《三言二拍》《浮生六记》之类的作品,自然选择古言创作,这也是我最擅长的领域。”
这样沉迷文字,严重偏科,“我们那时候高考理科就考了一门数学,要是加上化学物理,我肯定考不上大学。”待到要决定人生走向的时候,父母建议她找个可以分配工作的学校。很多年后归元才知道,父母当时对她的状态十分忧心,认为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脾气又不好,长得也不好,性格又不好。以后要如何在社会生存?”听取了父母的建议,归元报考了警校。
“开始只是觉得这个学校分数线不是特别高,应该比较好考,但是没想到对女性的筛选特别严格,当年好像是5:1的比例,面试的淘汰率很高,对身高、体型和视力有比较严格的要求。没想到自己竟然就顺利被录取了!”
毕业之后,成为警察,先是做外勤工作:值班、出警,当社区民警,然后慢慢转向文职,以内勤工作为主,这就是女警相对普遍的职业道路。第一部作品写于当警察第8年后,之后她度过了人生一段自己形容为“情感上颇为黑暗”的时间,才用第二部作品将自己解脱出来。“我本身的性格有点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一个比较阴郁的人,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人群。上大学时,我都不敢从教室前面走过去,因为害怕大家会抬头看着我。写书之后我签售、参加活动、讲演,才自然而然地放开了。写书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它让我学会了融入人群。
给我的精神支撑还在其次,关键是它对我性格的改变;而且它让我收获了一群读者朋友,这一群朋友可以说是铁粉,她们对我帮助良多。”
过去种种远离,颇有人生重启的姿态。搬到镇江后,归元把家安在金山湖边,每天晚上去江边散步,以求襟怀开阔。这本就是一个枕江而卧的城市,风雨西津渡,一眼看千年,她的书里也有着相似的气度与风度。
Q&A:
刚开始写网文的时候,当时的领导同事朋友知道你吗?他们有没有支持?
天下归元:不知道,我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把这件事情死死瞒住了,瞒了整整五年。一直到了第五年,《扶摇》获得了一个全国性的奖,随后又得了一个镇江市的文学艺术奖。这个奖三年一评,是镇江市分量最重的一个文学奖,拿了之后,出了一些新闻宣传稿,用了我的本名就让人知道了。然而我并不想被单位知道,因为很容易产生一些误会:比如你上班是不是开小差,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工作,会引来一些麻烦。关键问题是,你这个才能表现出来之后,会不会被调到办公室去?然后你从此以后就要埋在那些新闻稿宣传稿里面,永远就没办法去写书了。所以曝光后我立即就给领导打电话,请求继续在现有岗位上发光发热。
你当警察很多年,那其实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职业,你在现实生活里面是一个理性的人,还是一个比较偏感性浪漫的人?
天下归元:我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理性的人,大部分时候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其实骨子里,如果一旦触及我的底线,我可能瞬间就从一个冷静的人变成了一个抓狂的人。我的自控力还是比较强的,这是多年做警察锻炼出来的东西。我们一进学校首先要求的是两个字:服从。服从命令,服从规矩。在纪律范围内,不允许你有任何的行差踏错,也不允许你有任何的个人思想。所以在警官学院里,我们学会了纪律,学会了遵从,学会了有时间观念,从警官学院出来的人,基本上在这方面都做得很好。
但你在写作的时候可能表现出来的是另外的一种气质,作品里面也有浪漫的爱情,有权术的争斗,写作对于这种克制的警察生活是不是一种反叛或者说一种释放呢?
天下归元:对,水瓶座本身是一个非常向往自由的星座,在上大学的时候我非常痛苦,这个学校不适合我的风格。这么多年,因为一种机械式的训练,你会很自然而然形成那样的性格。克制冷静,但是在骨子里面,内心深处,其实是有水跟火的,它在必要的时候一定会澎湃燃烧,那么用什么样的方式令它澎湃燃烧?就是写作。所以写作时就不再是冷静而克制的,可以有这样的人设,但是在需要感情的时候,它还是能汹涌而出的。
卢菁
男主角都是我的代入
28岁的时候,归元写了自己的第一部网络作品《燕倾天下》。“从写书的第一天起,我的目标就是出书,成名没有想过,我的目标是想看见实体,梦想有那么一本自己的,所谓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书。”
“第一本书我慢悠悠地写了整整一年,60万字,一分钱也没挣到。然后突然我就红了,大家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傻子,都来围观,原来扑街的书都红了。”
说这话的时候,归元在自己新家的后院栽了一棵开花的树,留了一片菜地给父母,并给3岁的儿子修了个凉亭。她在微博上开玩笑说,为了庆祝《扶摇》上线,不仅换了电视,把房子也换了。片子定档的时候,她高兴地把新买的六个奢侈品包包列队拍照称“六六大顺”,“平时买了包不好意思秀,怕被人说炫富,借着定档,把它们拿出来遛遛。”
显然她的机会来了。《扶摇》的播出,让归元突破圈层,真正成为人气网络作家。观众喜欢《扶摇》的自由、浪漫,媒体和营销更是将其包装为古装“大女主”的现象级作品。很快她的其他作品迅速翻红。《女帝本色》《凰权》《帝凰》《凤倾天阑》……在古风旖旎的文字里,是权谋、复仇、重生、男女俱强的流行元素,天下归元这个名字,开始跟“女强文”画等号,甚至有人将她的“女性权谋”与《琅琊榜》 的“男性权谋”比肩。
“女性权谋”实质上与男性权谋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智慧的博弈,但总是要再多一层关于性别的处理。归元作品里的女性总是天性不认命,“女性实现在朝堂上的呼风唤雨,本身就存在一定的操作难度,首先心理就要强大,平等,不认命,懂奋斗,而女性选择权谋,从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割舍寻常女子的人生,放弃既有的安排和轨迹,甚至要和强大的封建制度和伦理桎梏斗争。哪怕最终的结果依旧是归隐田园相夫教子,那也必然先经历一番和强大冷酷的世情挣扎对抗,以至最后完满的过程。有得,必先有所失。”
Q&A:
为什么这么偏爱“ 大女主”的题材?
天下归元:写女强,是跟我自己的性格有关的,我就写不来弱女,写不来流产打胎之类的事儿,我受不了这些东西;然后我也看不惯女孩子攀附男性去生存,像菟丝花一样,或者说利用男性为自己的成功铺路,这些东西都是我不能苟同的。所以我写书的时候,就选择要女性自立自强。但我也没有要求女性凌驾于男人之上,我要求绝对的平权,而且是在相互理解和信任的基础上的平权。我书里面男女主的误会也是很少的,因为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真的两情相悦,互相理解的话,没有误会的道理。
你个人的感情经历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天下归元:我个人感情经历实在不太美妙,具体的就不说了,因为我不是一个擅长经营感情的人。一个需要花费很多心力,需要去细腻体会别人心思去磨合的爱情,对我是不太适合的,因为我的耐性和时间都很有限,而且我过于看重自身感受,受不得委屈,所以说在情感上面我是一个很失败的人。我觉得我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人爱过。我是指男性。虽然有追求者,但是应该都没有深入到灵魂。虽然我在言情小说里面写了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男女,虽然我写深情,甚至可以去教导大家爱情白皮书,可以给大家一些关于爱情方面看起来很有道理,很切实际的指导,但其实我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我教他们的自己做不到。
那为什么你笔下的男主角那么会撩?
天下归元:YY啊,因为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写这样的男性其实就是我内心的一个希望的投射,或者是我在写书的时候代入了男主角,而不是女主角,我觉得我内心里面可能住了一个男人。我会去这样对她们,但是我并不知真正男人的撩是什么样的。
你提过自己小说里的很多大女主角色不会为太多情感所牵绊,而是在一个成熟的目标指引下前进,这是你自己的心愿吗?
天下归元:对!我希望成为这样的女性,无所挂碍地前行才更有力量,但是我终究不是我的女主,人生里必须的牵绊我依旧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