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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 | 登台

2020-06-10 来源:时尚先生
齐溪这个名字,曾经是小众文艺圈的接头暗号,你要是不知道《恋爱的犀牛》、没看过《浮城谜事》,难免在泛文艺青年的鄙视链上被嫌弃。很自然的,齐溪也被冠以小众、文艺的标签,这像是惯性思维的投射。但她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不是说文艺不好,只是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更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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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

2015年,我曾采访过齐溪一次,也是在3月的尾巴上,算下来有整整五年。时过境迁,再见面就觉得有意思,像你很久不见的一个朋友,亲切又有距离。五年前她什么样?我记得当时她刚拍完电影《万物生长》,被誉为很有潜力的实力派女演员,正意气风发。那天她穿了件黑皮夹克,下身是黑仔裤配银色马丁靴,叉开两条大长腿坐在高脚凳上,大波浪头发向后背着,讲话语速很快,就觉着这姑娘特猛。也不是狂,她态度很真诚,是那种蓄势待发的能量感,好像在说:“瞧着吧,我的演出才刚开始。”那时候,离她获得金马奖最佳新人奖也没过去太久。

这五年来,齐溪又拍了不少好戏,生活中也经历了很多事。眼前的她已经剪短了头发,戴顶灰色贝雷帽,白T恤外罩着宽大的羊绒开衫。寒暄间,她热情地为彼此点了丰盛的下午茶点,很自然地翘起二郎腿,脚上套了双肥肥的保暖鞋。谈笑风生之间,那种散淡疏阔的状态让人相信——齐溪还是那个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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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

波澜与平静

一个月前,齐溪从柏林电影节回来,选送的作品叫《平静》,获得了“论坛”单元CICAE艺术电影奖。这部电影由贾樟柯监制、宋方执导、齐溪主演,听阵容你就知道是部文艺片。聊到这部新作,齐溪首先提起的是她的一次梦境。

“去柏林的前几天,晚上做梦,就梦见自己演得特别差,心说我的妈呀,怎么演得这样水、这样俗、这样做作。因为之前我很焦虑,《平静》里的人物需要那种很克制的表演,情节中没有大起伏,很容易就演平了。而且剧中角色林同跟我本人并不像,很担心会演得假。结果最怕出现的那些东西在梦里全出现了,好像齐溪这个人已经从我身体里被完全驱赶出去了。我边看电影里的影像边跟自己说,就演成这样导演还要让我一场戏拍五六十遍,心里一烦就醒了。但是后来真正看了成片之后,发现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电影里的我,是一个非常像‘林同’的林同,虽然有很大的塑造成分,但人物是完整自洽的,我就比较放心了。”

从这段梦境描述中,我似乎得到了两点信息:一、跟大多数文艺电影一样,这是部慢节奏的叙事型电影,观看需要点耐心;二、拍摄过程并不轻松,导演和演员一定经历了反复的讨论与磨合,最终呈现的人物应该与齐溪之前的形象有一定的反差。

因为国内还没有上映,我们没法找到关于电影《平静》的太多介绍,采访中询问齐溪剧情梗概时,她也讲得有点儿模糊。“没有激烈的冲突,是从一个冷静客观的视角叙述一个人的经历,它不会带给你喝可乐那种爽快,更像是一淡茶,需要时间细品,然后记住那份味道。”齐溪自己这样说。

那天跟她聊过之后,我在官方宣传中看到了一份大致的剧情简介:讲的是一位女性纪录片导演与男友分手后,独自漫游于日本、北京、南京、香港等地,试图平息内心伤痛的故事,似乎说的是与自我的和解的经历。

《平静》的剧本是由导演宋方亲自撰写的,主角也是一个女导演,所以大概率推测这是一部带自述性质的电影作品,这很符合监制贾樟柯的风格,也就是说宋方是在让齐溪演自己。这种做法得失参半,好的方面是齐溪可以近距离观察林同这个人物的投射对象,纠结的地方是导演已经对这个角色形成强风格的情感注入,稍有偏差都会觉得不准确。不过导演对演员的苛刻有时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就让你失控、崩溃,才能体会到那种劫后余生的释然,那不就是平静吗?

演员这份职业曾被人描述成“当众孤独”,还有种说法更惨,说演戏有时候就是要激发伤痛记忆,撕开了给人看,类似自残行为。我把这个有点儿尖锐的话题抛给了面前的女人,想听听齐溪怎么看待这件事。

“对于一些演员而言,这很残忍,但另一些演员喜欢的也是这个。你就多去直视它,有时候说不提不提,但它就一直会在那个地方,它其实是一个雷。我记得在演电影《下海》时,里面有一句台词,叫‘它是一个雷,早晚都得炸’,你要么把那个雷给排了,要么就让它炸了。事实上如果痛苦在心里种下了,不太可能给它排掉的,除非你永远不让它种进去。如果你作为演员,在生命中从来没有埋下过这些雷,那你也无从排起,很难从感受和情绪上与角色达成共情。说这是演员职业的特性也好、痛苦也好、奉献也好,也是它难得的地方,去做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不痛苦,但是这个体验一定是五味杂陈的。”

表演大师们常说要“用心去演戏”,看来移花接木也是演技的一部分,走入别人的经历,也把生活中无法宣泄的情绪释放出来。为什么会有演员说,拍完戏角色附在身上走不出来?这就像玩火,刺激和危险并行,但不这样还有什么乐趣?

现在的局面是:导演兼编剧宋方、电影中的女主角林同、女演员齐溪,这三个女性人物相互投射博弈,寻找各自的答案,形成一种暗流涌动的平静,不知道观众在看《平静》时,能不能感受到那股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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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

哈利·波特式青春

除了孟京辉系列话剧,你或许也看过不少齐溪的电影,对她的角色有些印象:娄烨执导的《浮城谜事》中的第三者桑琪、比利时导演Olivier Meys执导的《下海》里游走在巴黎街头的应召女郎丽娜、王小帅执导的《地久天长》中差点让男主角出轨的茉莉。这些女性角色都有明显的标签,在传统道德上没有占据制高点,但每个人物都丰满强韧,在行事中表现得强悍、决绝。那种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紧闭的薄嘴唇和前额的几缕散发构成她的标志性形象。齐溪也不是没演过优雅端庄、人格周全的角色,但总感觉不够尽兴,缺乏让人期待的能量,好像她就是需要“个性”才能被激活。

在与齐溪的接触中,会觉得她快人快语,性格豪爽乐观,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凛冽的底色,或许能被轻易琢磨透的演员也不是好演员吧。这样的能量来源,其实源于她的成长过程。

11岁不到,齐溪就从老家贵阳只身来到北京学习舞蹈,后来考上了军艺。在寝室里的齐溪,经常躲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看小说,视力下降了不少,但她并没有意识到,甚至固执地认为别人看到的世界和自己一样是虚乎乎的。有时会把一个男老师看成女老师、又在排练课上因为表现不好被老师狠狠地瞪着,而她还美滋滋地以为得到了老师的关注。所以,有的同学会觉得她很奇怪。后来齐溪在看《哈利·波特》时就特别难受,觉得电影里的那个小孩儿就是自己的现实写照。

齐溪说自己当时有点儿缺乏安全感,但她也很早就意识到,撒娇和眼泪是无效的伎俩,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扛。为排解孤独和压抑,她课外最爱做的两件事是阅读和听相声,那构成了她精神层面的小世界。用现在的观点看,她那会儿就是个有点儿自闭的小孩儿,人的成长是一层层裹上去的,但内核很难改变。

进入高年级学习现代舞课程后,凭借良好的模仿能力和音乐感觉,齐溪表现出众,这让她找回一些自信。在一次出国演出前的体检中,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左右眼视力其实只有0.4、0.5。在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世界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就像梦醒了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我更自信了。”

16岁那年,齐溪进入了文工团,但她并不想才十几岁就开始过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所以不顾父母的担忧和反对,毅然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齐溪觉得,生活不是被人安排好的,她有选择权。

齐溪用“反叛”形容自己当时的状态,后来我们在齐溪的表演中看到的那种惊人的爆发力,也许是她挣脱束缚这个意向的心理外化,一次次的,她能以这种方式去抚慰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舞台上那个更勇敢的她,或许是她更满意的自己。

这次再见到齐溪,她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她也不清楚具体在探寻什么,就像一只在草原上巡行的豹子,渴望不期而遇的战斗、捕猎、盛宴,喜欢流动性的生命状态,一旦没有新鲜事物的刺激,她就会变得“从众”,失去最宝贵的敏锐和好奇。或者说她在寻找一种压迫感,然后绝地反击,这能带给她巨大的活性,让生命的存在感更强。我想,这就是她能让观众感受到一股与众不同的能量的原因,毕竟演员不大可能诠释出自己体内完全没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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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

作为女演员的野心

齐溪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一直在演文艺片,但其实这几年她也拍了几部大制作的商业片,比如由张小北执导的待映科幻电影《拓星者》、由薛晓路执导的现实题材电影《吹哨人》。

《拓星者》讲述的是在遥远的未来,一群人如何在外星荒漠中挣扎求生的故事。齐溪扮演一位骁勇善战的单身母亲,片中有很多动作戏,与她之前的银幕形象有很大反差。齐溪说这是她拍过最苦的片子,他们在克拉玛依的沙漠中拍摄了一个月,每天要扛着60斤重的骨骼机甲奔跑、打斗、吊威亚,因为道具的穿脱非常费劲,所以白天只能上一次厕所,飞沙走石的场面每天也都会发生。我有点儿好奇,她接下这样一个角色的原因,她明明可以完全奔跑在文艺片的宽敞大道上的。

“其实接拍《拓星者》时,还有另一个选择摆在面前,也是后来反响很好的一部电影。之所以选择《拓星者》,是因为我老觉得自己特别强悍,像男人一样,所以特别想当一回‘扛把子’,那段时间就有那个野心。之前演的一些作品,都是双女主,或者说我是女二,当然也有演绝对女主的,但是我都觉得对自己不够狠,在人物形象上也不够狠,所以选了《拓星者》,我有十年的舞蹈功底,不拍部动作片可惜了。还有我觉得在中国电影史上,缺乏像米拉·乔沃维奇在《生化危机》中那样的科幻女英雄形象,所以当时就野心满满要去演这个,对我的演艺之路而言,其实是挺任性的一个举动。后来被我推掉的那部电影大火,而《拓星者》至今还没上映,但我不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恩师娄烨很早就跟我说过,你要去多拍,尝试不同角色,不要限制于一种类型,要把你整个演艺生涯看成一部作品。”

我有些惊讶她这么直白地说出“野心”二字,没有丝毫掩饰,也是挺自信的表现。其实关于“转型”这个说法,也是出于惯性思维,她确实跟娄烨、王小帅、李玉、贾樟柯这一众文艺片导演都合作过,不少观众就为她设立了文艺的人设,实际上演员本人并不一定这么想。

可能不少观众其实也搞不懂文艺片、艺术片、商业片这些分类的依据是什么,文艺片也可以大阵仗,商业片也可以小情怀,成本和票房都不能说明问题。所有艺术形式终究都是一个发现、表达、寻找共鸣的过程,让更多人看到就意味着更大的创作意义。从这个角度说,没有艺术家是自甘小众的。齐溪已经尝试过多种类型片的创作,所以我也问了她的看法。

“电影就是电影,各个门类之间其实没有明显的界限,我比较同意李安导演的一种认知,他说电影只分为好看和不好看的,而且票房也是决定这部作品是不是好电影的一个重要基础。我对电影的审美非常大众化,不是说一定要找大师经典,或者所谓文艺、高深莫测的作品去看,我有时反而会去看一些不用去过多思考的东西。一个电影为什么票房高的原因我非常清楚,因为我也爱看。而且我是那种很单纯的普通观众,泪点、燃点、笑点都特别低,他们排话剧都爱叫我去看,很轻的一个包袱我就乐了,还没到高潮我就会哭,做观众时,我有最标准的大众审美。”说完,她将身体往后一靠。

“我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个特文艺的人,这可能是大家对我的美好联想。不是说文艺不好,而是说这完全是个人喜好,没必要归类。比如我有个朋友就从来不看电视节目,甚至表现出鄙视,但我就喜欢看真人秀、脱口秀,我觉得大家应该包容一些。同样的,我合作这些所谓文艺片导演,他们可能选择了一些非主旋律的、边缘性的题材,可这个世界就是会有多面性,这才显得精彩。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你不能只接纳你想看到的事,我愿意和他们一起去记录这些,大家应该更宽容地看待这件事。”

当你能够非常熟练地驾驭一类角色之后,不少演员会感觉到倦怠。关于演技的瓶颈期,齐溪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之前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连续接拍了很多戏,就感觉人有点儿空了,思路不太清晰。正好这时候孟京辉导演问我想不想去演新版话剧《茶馆》,我立刻就同意了,我总是觉得回舞台像回家,在外边游游荡荡久了,需要回家被父母关爱一下,吃吃家里的饭菜,回来就觉得恢复了元气。还有大前年拍电影《平静》,我发现我在扮演跟自己有差距的角色时,还缺乏一些技能包。塑造真的很难,像海伦·米伦演的女王,你又得展现你自己,又得忠于原型,这是我下一步要提升的部分。”

让观众接受新版话剧《茶馆》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毕竟人艺版的话剧《茶馆》被奉为经典。甚至在北京的某场演出时,有一位观众竟在台下大声质问:“你们这样演,对得起老舍先生吗?”这就是改编话剧可能会遇到的险境。齐溪对此表现得非常宽容:“我演过上千场话剧,确实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其实孟导不是要颠覆人艺版的《茶馆》,他只是要试着从另一个维度解读《茶馆》。我们请了一位德国的戏剧构作重新构作了剧本,舞台布景也是全新的,甚至还到了一个未来的时空。我也非常热爱人艺的戏剧,只是觉得不该只有一种形式,大家的思维应该发散一些。我们去法国的阿维尼翁戏剧节时,发觉欧洲的戏剧形式早已经天马行空了。还是要放下固见,看的东西多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是我也不怪那个观众,至少他敢说,也挺好的。”

曾经有个演员说“好的演员注定痛苦”,这样的痛苦也许不仅仅来自穿梭角色和现实生活,也来自不断为自己的心灵剥壳,经历蜕变和成长。

“职业演员还是应该在舞台、小荧屏、大银幕上都有一定的尝试。之前跟一些英国、法国的演员聊过这事儿,英国演员几乎都是从舞台上下来的,他们有很多演员是晚上演出完,卸了妆再去拍戏,就是一份职业,不会被捧上天去。舞台和银幕能相互滋长,未来我也会定期回到舞台上。如果更多的电影观众有机会,我也真的想邀请他们去看一次话剧,真的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宽容有时候也可以理解为更高一个量级的狂放,狂放到可以不在乎,狂放到可以不解释。因为心中对自己的“道”已经有了清晰的认知,也学会了与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不需要再强求他人认同,只在乎那些在乎自己的人就够了。

今年2月的柏林电影节开幕式红毯上,齐溪在一身华丽丽的白色抹胸礼服裙下,竟配了双黑色高帮帆布鞋,这个决定让她的造型师很无语,因为改变了原有优雅又不会被诟病的搭配。对此她解释说:“在去年的柏林电影节颁奖礼上,我穿了双高跟鞋,全程脚疼得都要断了,我不想再复制那个过程了。”也许这个桥段最能反映齐溪当下的心境,她说自己不文艺,其实她就是文艺,文艺不是孤傲,文艺是保有自知之明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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