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红
电影《血观音》的情节,我真的有朋友遇到过。一个16岁的女孩,长得挺好的,家庭背景也跟电影里很像,被母亲从外国叫回来,让她待在一些权势人身边。所以我演棠夫人基本没遇到什么问题,无非是把这个女孩的妈妈演出来就好了。
最开始我拿到《血观音》的大纲,只有3张纸。一看,哇,我这个演了四十多年戏的木头都被触动了,我就知道剧本非常好,一定要演。然后杨雅喆导演来香港,跟我说不如一起见一面。好,那我就先以棠夫人的身份去见吧。
我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玫瑰红的衬衣,胸前打了蝴蝶结,一条贴身牛仔裙,很高的高跟鞋,然后画了一个淡淡的妆,红唇膏。见面聊了一下,我就跟杨雅喆导演说:“你说说看,你的角色是怎么样,给我听听。”在他讲的时候,我也会跟他聊聊我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哪些地方怎样处理会比较好。
见面半个小时后,我跟我的经纪人说:“你们继续谈吧,我先走。”这也是故意的,还是棠夫人的处事风格。不出我所料,那天杨雅喆导演一下楼就对制片人说:“就是她了,不用再看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以为我本人就是这样的性格。
第二次见面是开机前一天,全剧组一起吃饭。我就想,吃饭嘛,我就没必要装成棠夫人了,我就是平时的样子去,一件随便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也没化妆,杨雅喆导演说:“啊,你那天是演的?”
从开工到杀青,杨雅喆导演从来没有给我任何意见。其实,他在和我见面之前已经见了6位演员。他后来跟我说,他没有设定棠夫人是什么样的,可是另外几个说“导演要什么我就演什么”,只有我带着一个自己整理好的棠夫人去见他。
我遇到的好剧本比较多,说实在的,是因为我比较能吃亏。可能前面有好几个演员因为片酬低就推掉了这个戏,才到我这里。如果剧本真的很好,能在我的评分标准里面拿到一个很好的成绩,我不会计较酬劳,我不要为多赚那一点钱浪费掉这个机会。这次我赚少一点,以后机会多了,其他地方多赚就好了嘛。后来他们导演圈就有人就说“没钱就找惠英红”,所以我才意外收到了很多小成本的好剧本,我很开心。
做演员之前,我跳了两年半的舞。第一年相当于培训班,我成绩不错,学了九个月就已经代表香港去澳大利亚表演了。我在舞蹈团里面的位置叫“八达”,意思就是说,一个舞蹈五个演员,我在中间领舞,可是如果有任何一个演员出了意外不能上台,我马上可以代替,哪个位置我都可以跳。编排一个舞的时候,我都不是只学一套动作,我是全部可以贯通的。
很多人以为观众在看舞台上的人,其实舞台上的演员也可以看得清每个观众的脸,你信吗?
你在舞台上,可以没表情,也可以跳得很有表情,台下的反应完全不一样,你立刻就会感觉到。所以你必须知道怎么样把自己的感情恰到好处地释放,传递给观众。你要知道自己跳的舞要传达的是什么信息,要与观众的眼睛有对视,目标就在前面的观众,因为前排一有反应,旁边就会给音效。后来拍电影,就是永久把你的情绪锁在那个画面里,虽然你在跟对手演员演,可是故事还是给镜头外面的观众看的,一样要把自己的情绪准确地传递给观众。
有一天,《射雕英雄传》的导演张彻看到我跳舞,刚好我当天跳的舞有武打的部分,就把我挑去试镜。一开始让我试着演梅超风的徒弟,后来觉得我演配角浪费了,直接让我演穆念慈。穆念慈比武招亲,穆念慈救父亲,这个角色的重头戏都是打戏。
惠英红
我一入行就演打戏,也是没得选。在香港七八十年代,电影行业兴盛。按照当时比较俗气的说法:一个女演员想出头,不是拍拳头就是拍床头,不是动作片就是风月片。早期的电影男性当道,自从我主演的《长辈》获得第一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之后,才出现了很多女性当主角,带动整个电影圈的改变。
1982年,《长辈》让我拿到第一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当时我很年轻,只有22岁,家里很穷,我的需求都是在钱这方面,我也没看到这个赞誉后可能带来的机会,香港金像奖也是第一年办,所以当时就觉得只是一个奖嘛,没什么特别的。
但这样一个最佳女主角让我清楚了一点,我是可以演戏的,我应该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打戏拍了六七年,新浪潮电影兴起了。当时我正想转型,没有人会拍一辈子打戏。那时我的心态不够好,比如说,找来的是让我演第二女主角或者第三女主角,我当时总觉得已经演了第一女主角了,就没去。还有两部电影我已经确定去演了,可当时的公司觉得香港武打片卖钱,在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很卖钱,所以我拍一天就被公司拉回来,接着拍打戏。拍打戏的时候,我也会提议哪些部分可以有一些文戏,可是他们说“观众想看的就是你的打戏啊”,所以我完全没有转型的空间。
电影圈风云变幻,你今天拿了一个最佳女主角,但中间一直没有好作品,五年之后谁还记得惠英红是谁,你之前的作品人家都忘了。等到再有合适你的角色,人家也不会说“惠英红曾经是影后,我们还找她演”。当然,多少有我自己的原因,时机转变之前,你应该把底子打得够结实,把中间的桥搭得很漂亮,到了行业变化的时候才能不怕考验。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后来武打片没有市场的时候,我就真的没戏拍了。过了几年的低谷期,情绪很差,得过抑郁症,还自杀过,被家人送到医院救回来。后来我去大学里读了个情绪副科,拿到了专业的情绪治疗师的执业牌照。我想正好可以帮更多人治好不良情绪,也想用另外一份职业作为未来的保障。可执业了九个月就放弃了,因为我自己的情绪问题还没完全好,还要帮别人解决情绪的问题,很累。后来我还是回到了演艺圈,因为那是我最专长的。
说实在的,如果我去做美容行业,赚的钱可能会比当演员赚的多。真的,女人的钱很好赚,而且我骨子里住着一个潜在的销售经理,只要我出马,那个生意肯定成功。很多人觉得我气场强,好像很有权威性,因为我很懂,我真的要告诉你好不好、适合不适合。因为医疗不能胡乱来,不然真的会有很大的问题。
任何事情都是不懂不要做,你要做就必须懂。即使做老板,我也不想医生懂的我不懂。如果我不懂,我去跟医生沟通,医生可能会说:“走开,我来弄,你不懂。”开酒楼或餐厅,如果你不懂,厨房的人坑死你,菜明明五毛钱,他说五块钱,怎么样,有苦说不出吧。
复出的时候,很多的观众都要遗忘我了,完全当我是新人。我用了五年,从第六线、第五线、第四线这样一点一点演下去。可是每一次我都用一线的水准去演,因为我知道最好的演员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绝对不允许演完一部戏听到有人说:“啊,惠英红,那部戏里有你吗?”一两场戏也要让人知道我在这个作品里面。你问我怎么做到的?不难,多琢磨角色,每一秒的戏都要用心。
第二次站在台上拿最佳女主角奖的时候,我已经49岁了,跟第一次拿奖足足隔了27年。在这期间,我经历过了人生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感受当然和第一次完全不同。这些年里有很多人帮忙,也有很多人踩你一脚,你承受过这些,花了很多时间再上来,再拿到这个成就,你就会知道这有多难得,多来之不易,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礼物,这种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
惠英红
上天既然愿意相信你,给你两次最好的眷顾,你就更不应该随便浪费往后的机会,否则这份幸运可能很快就没了。我希望幸运延续得长一点,所以我在那之后能做的就是接工作比以前更谨慎,演角色比之前更加投入。
一个配角可能只有两场戏,但不见得就不重要。既然你愿意答应,就证明这部戏你肯定有兴趣。既然如此,那你就应当全心全意地演好那两场戏,也不需要抢什么镜头,不用想那些。演主角就是顺着走,弄清楚戏剧走到哪里情绪高一点、走到哪里低一点,最要紧是不要有“断桥”的感觉。
“断桥”就是人物的性格不连贯,让观众觉得突然之间变了、断了。实际上,一个人的性格从3岁就定下来,他的眼神,怎么说话,每个手势,都会顺着性格走。人物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杀人或者怎么样,底线是永远在性格里面带动。我经常告诉年轻人,你要研究这个人物的性格,他站在那里,为什么要把脚弄成这样,你会有很多为什么,然后去找答案。你把人物的性格整理好,眼光一打开,基本上每场戏都不用刻意处理,也不会“断桥”。
刚进入电影圈的时候,我喜欢跑到人家的拍摄棚里面,去看人家怎么样拍戏。我很幸运,一入行就碰到了好导演。刘家良导演说:“演员不应该直挺挺地站在镜头前面,只会演,其他什么也不懂。”最早就是他让我去学电影的每个流程,剪辑是我,配音也是我,所有岗位我都要学。
我早期演的好几个电影,我还要同时当场记、副导演、副武术指导。我负责粗剪,就是先把拍好的电影素材顺好、剪好,然后再给导演过目。那时配音用罐头音乐,就是找现成的音乐,电影粗剪之后,你感觉整个故事的氛围很像《夜来香》,就把《夜来香》的音乐放进去。
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敢说我是专业的电影人。我站在镜头前面,就知道现在画面在拍什么,现在灯光打的是什么气氛,打得我好不好。拍完之后,你怎么样去剪辑我的镜头我都知道。有时候剪片会把演员的气场剪错。所以我在演的时候,有办法让剪辑再怎么剪都没办法把我最想保留的部分剪掉,因为我是剪片出身的。
我童年很苦,3岁就独立工作了,和妈妈一起在香港湾仔街头卖东西,一直到13岁。我们出生在一个穷困的家庭,3岁前,我和妹妹抬一个大桶去山下担水回家,后来又在最混乱的街区长大,所以我3岁就有了13岁的思维。我不需要妈妈告诉我应该往前走一步还是向后退一步,因为我太懂了。我可以自己做主,妈妈不用为我担任何的心,这是我从小就学到的本事。在湾仔的街头摸爬滚打了十年,我的心智已经相当于23岁。我说这些不是证明自己很厉害,我是说,如果你没有这样的经历,说明你很幸福。
到了13岁,我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继续待在湾仔这个地方了。再这样下去,我这一辈子怎么样都是这样了。那个时候,我的哥哥姐姐学戏十年毕业了,香港没有戏班子,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夜总会里跳舞。不过,当时在夜总会跳舞的男男女女同时也在电影行业里面做武行,因为学过戏的人武打基础比较好。
那个时候我就想:你们去电影圈当武行,说不定我去了就可以做主演呢。所以我决定去夜总会跳舞,因为那是进电影圈的第一步。先学一年中国舞蹈,同时还会学一些北派的、戏曲方面的,比如《水漫金山寺》,有兵器,也有武打。事实证明这些学来的本领都成了我后来做演员的基本功,我也希望很多演员能知道,学到的看到的很多东西,在你入行之后都可以学以致用。
昨天吃饭的时候,我看到窗外面的风景,突然觉得很感恩。我常常说自己是一个奇迹,真的。你看,把中国所有的女演员都算上,到50岁还有机会重来,还能再上巅峰的,数也数不到几个。
想做成功的人,努力与运气这二者缺一不可。我一直都很专业地对待我的工作,我从来不会说每天开多少时间的工就要休息,不会随便混混过一天,不拍我的戏我也一定在旁边,就是为了知道现场在做什么,我从入行开始就是这样。可是,那时候我去抓一个机会,就被人打手,说回去,不给。那两部我拍了一天就被公司拉回去的电影,后来让两个女演员都红了,只有我知道,那原本都是我主演的。
惠英红
现在,有好机会来,我抓得很准,谁也没办法拿走我的。自己要什么,用什么样的方法抓到,我从来都知道。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家庭出身很好的小孩,我是在路边长大的,这需要我必须成长得更快,更能把握每一个机会。
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演技不好。你翻看我以前所有的表演,即便是年轻时的表演,也是非常好的。悲剧、喜剧、文艺片,我都有好些作品,而且都卖钱。可是,我当时没的选啊,那时候接戏的比例是拍一百部动作片,拍一部喜剧、一部文艺片,所以大家看到的亮点只在于我的打戏。
现在我去跟导演说,我想让这个角色如何如何演,很多人会认真听,会跟我讨论,会认同我,尊重我。
可是当时呢,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想要做演员哪里来得了这么多的话语权,导演是最大的,导演需要你变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要听命照办。你们觉得我现在拍的戏卖钱,我就是最高?错了,没有导演,我没机会演这个角色;没有老板掏钱,谁都拍不了戏开不了工。
年龄从来就不是我的限制。我不怕老,你看,我也很愿意演老的角色。等我再老一点,完全没有美女压力的时候,我会更轻松,反正我不能再演好看的了,我就挑我喜欢的演,不喜欢的就不演。几年前我有一点“哎呀,脸上怎么有皱纹”的感叹,现在不会了。我都60岁了,只要我看着比60岁年轻就好了。
我最多可以休息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后还没有工作,我就会很烦,为什么我还在家里?我的人生经历过几个阶段,最开始为了生存,然后为了自己的价值,现在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为了实现更多面的自己。我这个人不喜欢逛街,不喜欢宅在家里整理家务,每天打麻将或者约朋友去喝咖啡也不行,让我想想今天去哪里吃饭我都头痛,更不要说让我想怎么去填那些空闲的时间了,如果不给我事情做,那我多惨呢。还是有工作忙比较好,如果工作不是为了生活,那就更好。除了演戏,我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了,真的。
我不要江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需要一个对手。不管是从小在街头卖东西,还是后来跳舞、演戏,有对手的时候,你都会越来越好。你不敢松懈也不能松懈,必须一直向前走。
经常有人说“演技好的演员往往人生经历坎坷”,实际上并不一定是这样。经历丰富当然会有很多题材,可是世界那么大,一个人几十年的人生能有多少经历?个人经历总会有用完的时候。我经历算多的,但我从来没当过妈妈,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杀过人,我还是要演这些角色,而且还是这些角色让我拿到了奖项。
看什么事情都不要只看表面,你要多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你去查资料,去联想,去找答案啊。打开眼睛去看,从外界吸收的素材是永远也用不完的。如果你说自己没什么经历就演不好戏,那你作为一个演员,你的眼睛都在看什么,你的心思在哪里呢?
我的电话里没有游戏软件,都是一些新闻App。我每天起床后习惯看一两个小时新闻,我想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早些年我喜欢看报纸新闻,我喜欢闻油墨的香味,看完不用收藏,我都靠脑子记。
从小到大,我看到的女性都是很有力量的。比如我妈,她就是一个山东女人,平常嘻嘻哈哈,坏人一来就打,只要你伤害我的女儿,我管你是谁,管你拿刀还是拿枪,我都跟你拼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力量,也是一个母亲的力量。我演过打女,其实女人的力量不在于她的肌肉多结实,是她们内心传递出的信息有多大,她们能做到什么。
身边的人都觉得我个性很强。我的男生缘不好,但很多女人会觉得我性格温和啊,很好搞定啊,气场强啊这类。想想看,如果一个男人坐在我身边,遇到事情我直接说“放心我去搞定”,估计人家多半要逃跑了。
有算命先生跟我说过,惠英红这个名字旺事业不旺婚姻。真的,算命先生还叫我改名。我没改,我喜欢我的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