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
王石67岁了,但读书仍是他现阶段最主要的任务。
他最初的计划是哈佛和剑桥一年,再加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和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大学各半年,可课题越深入,训练就越深不见底,到如今,他已经断断续续有七年半的时间在学校里,预计十年才能大致完成计划。
在希伯来大学的学习远不及当年在哈佛那么艰苦。去哈佛时他60岁,课业繁重之外还要过英语关,常常不得不熬夜,四个小时的睡眠也是家常便饭。他咧开嘴向我展示一口齐整洁白的牙齿,“都是假的。”他被牙周病纠缠了好些年,假牙不如真牙的道理,他还是门儿清的,“但到了哈佛就上火,然后牙疼,接着起包、化脓、流血。那时候哪有时间去医院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拔。”
在王石的新书《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40年》里,他以自我与身体的关系“肉身”为开篇,又以探讨生命观、生活观的“生死”为结语,肉身之重之轻,是他反复掂量且郑重考虑过的问题,“如果把‘活着’本身当成目的,就没了意义。”学业和健康之间形成了某种悖论,他的取舍标准在于不留遗憾。“到那个关口,咬牙切齿你也要过去,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一个念头:你是不是尽了力?”
他对“尽力”的定义是“把命都拼上去”。虽然当时并不是非得熬下去,但他害怕将来会后悔。按照年纪,他觉得自己可能再没有机会了,“60岁过不了语言学术关,到65岁过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承认人的生理极限,到那儿就是记忆力不好、反应慢,只能不顾一切,就是减少寿命的代价也值得。”
年轻时他的记忆力超群,但书里细枝末节里记下的过往,靠的是当年的日记。日复一日的记录习惯是为了锻炼写作,“我的文字能力不是不行,是非常差。差,就练习。”他很感激互联网带来的博客,除了形式之外,还有它带来的无形压力,“实际上是逼着你写,200字我要慢慢写一小时。”现在他自认文字功底比那时增进不少,但先天不足,也无法强求,“老天是很公平的,给你某方面更突出的才能,另一些方面就非常、非常不行。”
他顿一顿,“但我就要较这个劲,快70岁了,还在较劲。”
王石
“人生无悔嘛,就是这样一个态度”
44岁时,王石查出血管瘤,医生当时建议他卧床休息,因为随时可能面临瘫痪的风险。可他48岁开始登山,到59岁时,创下中国人登顶珠峰的最大年龄纪录,继而完成登顶七大洲最高峰、到达南极点和北极点的“7+2”征程,创下6100米中国滑翔伞盘高纪录,62岁他开始学划赛艇,66岁开始蹦床训练。生理的极限摆在那儿,又一次次被突破,但如果换得青春的躯体重来经历这一次,即使事半功倍,他也不愿意。
“青春期带有‘涩’,涩有涩的味道,再来一次你能经历的也只是成熟的青春,还有意思吗?”生理上,他同样没有对青春的渴求,“现在(的状态)对我来说充满了挑战,很多你没有经历过的,自然到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当然有担心和惧怕,要是阿尔茨海默病来了,六亲不认也无可奈何,“即使没有遇上这个,哪天你会不会突然跌一跤?骨折了,是坐轮椅,还是动手术换一截骨头?”
岁月的所有问题,他知道都可能会一一落在自己身上,在准备面对的过程中,他解读懂了年轻时怕死的根本原因。“ 那时我怕活不到老,青春时生命戛然而止,那叫英年早逝,人生不完整就走了,那不是很可惜的事情?”到现在的年纪,他反而消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担心,仍然希望每一寸“生”的光阴都有相当的质量。“现在我考虑的是,死之前遇到的事情应该怎么去应对,能不能挑战命运?能不能到老年时还是活泼的、健康的,对社会还有贡献、对家庭没有拖累?”
2002年他和几位队友一起攀登北美最高峰麦金利山南峰。在下山途中跨越一道只有30厘米宽的刃脊山脉时,他左脚打滑,右脚冰爪吃不住力,失去了平衡,右手把冰镐砸进硬雪壁后,连接手腕和冰镐上的短绳因为受不住下滑的冲力,崩断了,如果不是借了冰镐那唯一的一点支撑力,如果不是结组的同伴本能地做了滑坠保护,后果不堪设想。
王石
2003年第一次登顶珠峰的途中,他遭遇了因缺氧而导致的极限状态—在阴雪天里感觉到的那种“后脑勺暖洋洋”的困倦感,其实是濒死状态。2006年,在印尼的查亚峰他又遇到了在无保护绳的情况下独自下撤的险境,全身贴着一段几乎垂直的岩壁,在凹凸不平的尖锐表面上寻找支撑点,用一小时下降了70多米后才脱离险境。
登山时遇到的那些奇险经历让他一次次直面死亡,长期专业的严格训练让他可以“下意识”地做出应急反应,但他知道“万一”的后果。2002年的那次事故出现时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迅速,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害怕,直到到了目的地,去祭扫登山殉难者时,他才感到后怕。“没有单独死的,都是一串一串的。就是说,一个人滑坠,基本保护不住,往往会把所有人一块儿带下去,按中国的古话来说,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能活着回来的几率是很小的,不可能老天再眷顾你第二次,‘无常’不会再给你这样的幸运。”他接受无常,无法预计、不可控制,“就我现在的认知来说,一切发生的不确定都是不可知的,从某种逻辑来看,这甚至是荒唐的,不应该发生的发生了,像这样的事,我是有准备的。”
他早就做好了自己的墓碑,不过不是专门给自己准备的,是家庭墓地的一部分。墓碑的正面唯一个“静”字,后面分别列有他父亲和母亲的简历,他和众多的兄弟姐妹一样,都只是两位先人的儿辈,无需更多介绍。“我是谁啊?不用解释。都离开了,还需要在乎你是谁吗?互联网时代信息爆炸,一代代更迭,人健忘得更快。那些大人物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何必自恋。”
但他不相信“冥冥之中”或“老天的安排”,“发生任何的事我都可以坦然去面对,而不是‘我就认了’。人的后天努力同样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事我不认,我知道这个我不行,我就要较劲,但是不是我一定能做好?那也未必。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不成,至少不会后悔,人生无悔嘛,就是这样一个态度。”
王石
“我们对未来赌一下”
王石作为企业家的一生,同样也是一个较劲的过程。
他在万科时曾提出过两个著名的原则,一是“不行贿”,二是超过25%的利润不做。不要说几十年前,即使到今天,许多人对这份决心和坚持仍抱一点将信将疑。挑战自我极限登珠穆朗玛峰,从训练到登顶,至多几个月的时间,成与不成都立竿见影;可赋予一个企业领先于时代的规则,用几十年去验证其可行性和正确性,在各种怀疑和挫败的夹击中前行,王石也感到过孤独。
“我自恃是挺能干的人,也是有理想的人,现在也不忌讳说,是有野心的人,就想有一番作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从某个角度来说,个人英雄主义,一直也是有的。”王石说。
去深圳之前,他在广东外经委工作,离开前途无量的“铁饭碗”,为的就是摆脱那份“委屈”。他和父母都曾以为会一辈子在军队里,但为了得到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他从汽车兵转去劳动强度相当大的锅炉大修车间当工人,终于从30个复员人员中脱颖而出,进入兰州铁道学院,1980年经过招聘进入外经委。这一番经历曲折又来之不易,却没有磨去他“不受约束”的天性,在任何不鼓励显示个性的地方,他都感到拘束和不甘。顺服于环境不难,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对深圳的期待,就是“可以一点点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得堂堂正正,受人尊重,也尊重别人”,那时他不想成为一个商人,甚至离他真正接受自己的“商人”身份还有十几年,但基本的底线他没有动摇过,“别人没在做的我在做,好像‘不行贿’这条社会应该遵守的基本准则反而成了我的优势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1994年前后,他第一次向社会公开宣布了万科不行贿的底线,公开提是希望告诉并告诫一线公司的老总,同时向各个分公司所在地的政府部门表明态度。但近十年后,依然有同行当他的面直言,说他至多只能成为“个案”,“在中国不行贿只能一事无成”。王石曾受黄铁鹰教授的邀请到北大光华管理学院MBA做讲座,从2002年至2015年,黄铁鹰连续13年在自己的课上说“相信王石不行贿的请举手”并现场录像,但结果表示,举手表示相信万科不行贿的人数从来未超过1/2。
王石
但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他要求万科所做的自我约束,让企业在一次次大型受贿案案发后免于牵连,在政府坚决反贪污、反贿赂的态度下,也成为了中国企业家商业伦理的标杆。虽然也有个别受贿案例出现,但万科创立34年以来,出现行贿和受贿案件的,加上最重大的1995年万科工程部集体受贿案的五个人,一共是十个人。
万科从1984年开始进口摄录像设备,经历过200%的暴利阶段,也看到过利润率下跌到20%以下后陷入的恶性循环。1993年万科结束这项业务时,王石请财务算过一笔账,发现暴利怎么来就会怎么去,总账竟然是亏损的。地产市场也同理,永远可以期待,也永远只能得到公平的回报,这就是他提出“超过25%利润不做”的前提。
“当时来说,万科的净利润回报不能低于10%,不然会失去上市公司的招股和扩股增资的资格,现在虽然没有了这个规定,但是10%是底线。现在的万科我不知道是否超过20%,我那时有18%、19%,就算是好年景了。这是一个企业正常的、有效率的运转方式,并不是我剑走偏锋、出奇制胜,或者说我高明。”
王石到深圳的时候,整个环境都有利于创业,举例来说,原本正常的调整外汇,因为政策的变化变成了“倒汇”,但政策尚不明确的时候,深圳还是“白区”。一切都在混沌中摸索,一切都没有铁板钉钉的模式,是浑水摸鱼,还是先于他人制订规则、划清界线?
1988年万科进行股票改造时,借鉴了香港新鸿基证券给他们的咨询策划书,在这个基础上制定了招股定价,并第一次在党报上公布招股。“我们基本按照香港上市公司的条例在要求自己,因为国内还没有相关的规定。你可以说在做一种创新和一点尝试,全国才五家上市公司,你无意中走在了前面,无意中在引领别人。”直到今天,王石也不认为个人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之间存在对立或矛盾,那些先于时代认知的举措,也不是前者从后者的时代里突围的结果,他只是对社会制度做了准确的判断,顺应了一种基本逻辑。
王石
“当时内部仍然在讨论,我们是否真的按照这个方向走?是否会捆住我们的手脚,我们怎么和别人进行竞争?我是创始人,我就说,我们对未来赌一下,我们未来是按照工业发达国家的方式,还是按照东南亚国家的方式?如果走工业发达国家的路,我们现在走出去,将来也走出去,现在活得好,将来会更好。”
现在回头看,他觉得那就是一个选择。苹果在乔布斯后不减其影响力,曾经在同期辉煌一时的王安电脑却已经破产关门,“王安电脑的企业管理更多还是沿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那些制度,王安让并不合适的儿子接班掌门人,很快企业就垮了。”
他引此为戒。他目睹过好些相识的企业家因为各种原因锒铛入狱,“有些真的是因为制度建设在渐进过程中切割的问题,原来合法的事情变成了不合法,比如‘倒汇’的时候,我们的法人代表逮捕证都发了,是深圳政府给顶了下来。”他曾去监狱里探望过那些企业家,“看他们就是看我。现在很多事情可能挨在他们头上,有可能有一天就是我,这时候是最需要人关心的,万一我碰到什么事儿,他们也会来看我。”
但他依然想赌一个明天,一个讲法治、讲透明、讲健康的未来,一个真正有序、健全的市场。“现在很难,如果我们未来能活下来,我们会成为样板。”假如整体环境走向另一个方向,王石宁愿退出也不要迁就,在他眼中做企业不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只代表和表现自己,现代企业的特征本身就是制度化、团队化、品牌化,其重要性都超过企业家的个人魅力。“做企业就要真正按照标准去做,你在的时候成功,不在的时候就差,那只能证明你强大的个人能力,而身为企业家,你有很大的局限性。” 王石说。
2004年春天,王石去希腊德尔斐神庙考察,神庙有三条箴言:认识你自己;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过分;承诺带来痛苦。单单“认识你自己”这一句,或许就是芸芸众生一辈子需要不断思考的事,现在,他达到自我认知的期待值了吗?
“2008年之前,我以为我达到了,其实还远着呢。好在现在是长寿社会,你还可以不断去进修。”在哈佛的时候,他曾选择“江户时代日本工商阶层的社会地位”为课题,他在剑桥开始的课题“犹太人的东亚迁徙史”则一直延续到了希伯来大学。都说学以致用,60岁开始深入研究这些课题,他不求任何立竿见影的成果,只想进一步加强自己的个人修为。课题之前的语言关他过得很艰难,请家教加强练习,又借各种合适的场合壮着胆用英语演讲。
仍然是持续不断的较劲。他32岁到深圳,33岁创业成立万科,到2017年辞去万科董事长一职时,差不多66岁,好似每33年,他的人生就重启一次。但在王石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人生选择。
“迎上去,解决它,压力反而会给你信心,会变成你生活的常态,没有压力的时候,你还会觉得沮丧。”王石说,“人生就是这样,主动或被动都要面对新的压力、新的挑战,这些是生命中回避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