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祥
曾国祥喜欢其中的一张照片。
身后投射出的画面是一群金鱼,鱼朝向镜头,貌似盯住观众。曾国祥用手指抵住下巴,脸在灯光和阴影中半明半暗。大家讨论如何调整布光,避免某处奇怪的暗影。曾国祥双臂抱在胸前,远远看了眼显示屏,然后慢慢走过来,沉默片刻说:“这张挺好,氛围很好。”接着,走回拍摄的位置。之后,众人试了试其他几个角度,灯泡换大或调小,位置移前或靠后,屏幕上曾国祥的面孔被更好地,或者说更完美地凸显出来。他又看了一眼说,我还是喜欢刚才那张。走开,再回来,“刚才那张挺好的”。
有人提醒我,《少年的你》里也有关于“金鱼”的镜头,小北和陈念站在鱼缸前,陈念望着缸中鱼,小北望向陈念,是温柔的眼神,“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当然,由金鱼架起的关联仅仅是一种猜测。
“我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方法。表演是创造性的工作,我不会给演员太多限制。”
去年年底的澳门国际影展上,周冬雨凭《少年的你》摘得最佳女主角,曾国祥第二次将她送到这个位置—这是局外人看到的。周冬雨更记得的是,一到澳门,老曾(她这么称呼曾国祥)带着她去吃葡国菜,老朋友又见面,青口烹制得鲜美,喝下几杯酒,便敞开心扉。周冬雨开玩笑道,我们俩,从没有“真诚”地聊天。总是你调侃我我调侃你。曾国祥道,是有的,通常在喝下一点酒后。
曾国祥是见过周冬雨“脆弱”一面的。
曾国祥
《少年的你》中有场戏,周冬雨饰演的陈念被三个女生追到走投无路,只好躲进垃圾箱内。周冬雨问曾国祥:“为什么要掉眼泪?”她不希望在这里表现出自己/角色的恐惧。曾国祥用了很长时间去解释:“你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如果再不流露(脆弱和害怕),往后的戏就不成立了。”
电影刚开拍的几周内,周冬雨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的焦虑中。
上回《七月与安生》,曾国祥让她“演自己”“做自己”,轻松有趣;这一次曾国祥把“她”全打碎,“我不要‘周冬雨’”,虽然,曾国祥从头到尾都相信她能演,从未怀疑过。
当晚收工后,曾国祥收到周冬雨的短讯:糟了,这场戏我演得不好。
曾国祥回复:没事。我很清楚,有几条已经够了。
曾国祥发现这几年自己身上的变化,“拍戏时,更加明确自己要什么”,《七月与安生》每场戏会拍很多遍,他希望看到更多可能性;这一次,头几条他让演员按照自己的方式表演,再做一些调整,补上缺失的部分,但又不会太过严苛和呆板,留出可讨论和可诠释的空间。
曾国祥
他做过演员,遇过这样的导演,“不多,就一次,已经很害怕了”—他们太精确了,在脑中将整部戏完整排演过一遍又一遍,演员是棋子,走在规定的方格中,不许有任何逾矩,哪一句对白念到哪一个字要拿起什么,在几秒的时候要做怎样的表情,演员压力陡增。
“在片场演员很容易失去自信和安全感。”曾国祥常被问到如何教导演员表演,尤其是年轻演员、新人演员,他总面露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我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方法。有些导演喜欢自己去演,但你知道,他们演出来的和他们想要的完全是两回事。表演是创造性的工作,我不会给演员太多限制。”
曾国祥相信的是,只要他全心全意,全情投入,没有杂念,没有顾忌,就会产生一种感染力,带给剧组团队,再传到演员身上。像在《少年的你》片场,所有人陪着周冬雨剃掉了头发,“那是充满童心去做一件事,是热血的感觉”。
“作为电影人,对人性要有敏感度和关注度,才有冲动拍电影。”
看完《七月与安生》,观众几乎不信曾国祥能如此洞悉女性心理,那些闺蜜之间的暗涌,那些百转千回的情绪。曾国祥说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妈妈、外婆长大,家里常常几个女人打麻将,他在旁边感受到女人情感世界的微妙和复杂:“第一次看张爱玲的小说,我觉得很亲切—为什么和我生活的环境那么像呢?”
周冬雨倒觉得,与其说曾国祥懂“女人”,毋宁说他懂“人”。
曾国祥
回到十几年前的咖啡馆,曾国祥刚开始参与剧本创作,没钱租办公室,几个编剧在咖啡厅泡一整天,喜欢玩的游戏是给对面不认识的人编故事,男男女女,各种组合,这种本能,他以为不值一提,“作为电影人,对人、对人性要有敏感度和关注度,才有冲动拍电影啊。这是最基本的”。
“假如再给我选,要不要做导演呢?其实不一定。”曾国祥突然说,语气不像在开玩笑。拥有两部长片的成功后,曾国祥发觉:“我对摄影也很有兴趣,也许该先做摄影的,这样就可以和很多导演、很多团队合作,三四个月拍完一部,又接另一部戏;现在做导演,拍一部片,可能两年时间就没了。”如养育孩子,先有概念,搭建故事,慢慢看它由想法变为成成片,长大成人,走入社会。最孤独、最熬人是一头一尾—做剧本,几个人关在一间房内,天天抽烟、开会,不断重复;做后期,在黑黑的剪辑室里,反反复复看同一堆素材,勉力维持日渐消磨的新鲜感。倒是在片场的日子,是曾国祥向往的,丝毫不觉得累:“用电影里的台词,那是我的乐园。”
曾国祥过去常自嘲,自己的电影口味偏文艺,以至于爸爸曾志伟监制电影,会找他去试映会,“如果我说喜欢,他会担心,觉得这部片可能不卖座;如果我不说不喜欢,他就放心了,觉得这部片会卖”。《少年的你》内地票房超过15 亿,曾志伟不再担心儿子拍小众文艺片,收不回投资。曾国祥找到一条自己的出路,“从陈可辛导演那里学到的,如何有文艺性,又兼具商业性,做到两边融合”。
多年前,他说过自己的理想是当“了不起的导演”,充满年少的志气,什么是“了不起”,是金熊金狮金棕榈,如今心气放平—初执导筒拍《恋人絮语》那会儿觉得一切是导演说了算,此刻才明白坚持和妥协才是功课,懂得不是拿了奖才称得上好导演,得奖除了电影本身,还要太多运气,评委是谁,喜好如何,“很难说什么电影是最佳,什么导演是最好,本来就没办法拿来比较”。
曾国祥再去定义“了不起”,应该是每一部都比之前的有进步、有变化,不重复自己,就像他喜欢的保罗·托马斯·安德森那样。如何在一部和一部间完成这种变化才最难。所以下一个计划至今未定,曾国祥不着急,也无需趁胜追击,此处不是厮杀的战场,他决定了休息一阵,上一部戏做得太辛苦,他比谁都清楚,他需要一个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