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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 演员的运气

2020-01-03 来源:时尚先生
演员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所有人看我都说这个人太假了,就没有信心了,当大家都被我欺骗的时候,我才会信心十足。安全区不是自己对自己的设定,是演员乍一亮相,让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又印象深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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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我有武侠情结。

电影《师父》 拍完,路演,当时很多观众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我和徐皓峰导演会一直合作下去,括我自己。皓峰导演在车上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宋洋,这回就像耿良辰一样,你出师了。我们暂时不合作了。皓峰导演说的都是对的,他想表达一个东西也从来不直说。他讲了一段黑泽明和三船敏郎的合作经历:黑泽明导演不在的那段时间,三船敏郎曾经一度迷失自我。一个电影导演找到自己的风格,就要确定下来做到极致,演员不是,如果在一种类型里面待得太久,就会很危险,非常危险。

徐浩峰是个会影响我一生的导演。不是因为他给了我机会,而是因为他教给我一种特殊的演戏方法,就是你对所处的背景环境要足够了解。他讲给我的故事常常不只是对我在这部戏里的这个角色有影响,甚至还会影响我之后的生活,即便他没在我眼前,我也会习惯性地让自己融入角色所处的环境,这会让我更相信自己就是要扮演的那个人。

我是说,只有演员相信了自己就是那个角色,才有观众会相信你就是电影里的那个人。

他不会告诉我,这场戏你要如何如何,而是我给你讲个关于你人物的故事,讲完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如何。拍《师父》 的时候,皓峰导演讲当时天津在全国是什么样的存在,天津本地的社会阶层是什么样的,军阀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武林又是在一个什么位置,脚行是干什么的,脚行分为两种,霍元甲起源于码头脚行,另外一种叫街面脚行,街面脚行很霸道,人多势众,有点儿黑帮的意思,但是他们凭自己的手艺赚钱,他们要挟店面,但要挟的点是你必须让我给你送货,我不抢你的钱,我凭自己本事挣钱,这样他们虽然穿得破,但是进咖啡馆。街面的小混混低脚行一等,犯了事见到脚行会跑,因为知道脚行会管。当你听完了这些之后自然就知道耿良辰是什么样的性格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太理解徐浩峰导演与我的“分开”。我觉得自己明明还有不少东西不懂,怎么就算是出师了呢?但我也明白,老师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我当时只是这么觉得,分开之后第二年,《暴裂无声》出现了,当年的分别好像是仙人指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做演员,我能感觉到应该如此,可是演员被动,这个应该如此也许就是要等上几年。

某一天公司丢给我了一个剧本,问我:你知道忻钰坤导演吗?我说知道,因为他名字难写,他拍的《心迷宫》又很好看。公司跟我说,他的第二部长篇在找你,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行吗。看过《心迷宫》之后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导演会更喜欢原生态的演员,没有学院气质,没有工业打磨,完全不是我的样子。基本没抱希望,但还是去见了。没想到导演立刻就把我确认下来了。

忻钰坤导演跟我说,他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是崩溃的,觉得自己选错了人。他说我跟那个人物一丝共同点都没有,我当时刚从徐皓峰导演的武侠世界里面出来,按照忻钰坤导演的话就是:我坐在那儿坐得端正,眼睛里面放着光,看什么都带着锐气,你怎么可能是一个被现实打得头破血流、一句台词都没有的哑巴矿工张保民呢?

我问过忻钰坤导演为什么选中了我,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做有挑战的事情更过瘾。你会拼的。

之前我尝试没试过的角色的时候就不会有惶恐,无知者无畏。电影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不一样了,需要角色体验,不是凭空想,凭心中认知就能演的心态了,心中的认知是小时候看过之后模仿,而电影需要真实的还原。

我小时候看金庸、古龙,玩打第一人称的RPG游戏,因为代入感强玩,玩的时候会和现实世界脱离。在拍过忻钰坤导演的电影《暴裂无声》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会静下来想一想,自己有什么变化?我变得比原来客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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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以前喜欢看悬疑类的电影,不看科幻。因为要接科幻片拍摄的缘故,我大量地看,补课,再也不会看着看着睡着了,觉得好看。文艺片对于我也是经历了同样的过程。现在感觉自己和工作的联系,已经无法切割了,我会因为工作而喜欢与此次工作有关的一切事情,好像长在一起了,把自己在角色以外的另一面个性化的东西清零了。

棱角变少,石头磨圆,我选择褒义去理解一切事物。中国武术讲究一个浑圆,也许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因为被打磨而不舒服,我比较享受,比较满意现在的状态,就在当下这个阶段。我会疯狂地爱上对自己有益的东西。

为了张保民这个角色,我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变成一个农村人。可我身上的气息是城市人,我一坐下是一股城市人的味儿。正好赶上我在装修房子,就去观察装修工人。没多久,发现行不通。我在北京遇到的大部分农村人都在假装城市人,他们把自己身上本征的东西尽可能藏起来。时间不等人,已经到了电影的准备期。

忻钰坤导演后来告诉我,最初在确定我演的这个人物的时候,他给我的基本要求是:我要所有人眼里出现一个没见过的宋洋,对你有所了解的人都认不出你来,那才算过关。我说,我靠,这个太牛了,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他说现在很多演员都减肥,咱们反其道而行之吧,你增肥。我在15天的时间里狂吃,夜里名正言顺爬起来吃,胖了十几斤,消化系统完全就打开了。突然有天忻钰坤看了我的样子。他说,不行不行,你胖了以后劲儿就没了,这么下去更像个贪污的村长。差两个星期就开机的时候,我们决定还是选择干瘦这条路吧。我直接断食了。小山药小土豆煮了放一边,饿急了吃一口,前两天还能跑步,第三天跑不动了。

演一个角色需要的是演出人的气息。

开机之后头些天,我的戏不多,扮上之后我就在现场待着,有不少当地农民围过来看热闹,因为我穿了戏服,看着和城里来的不一样,就只敢跟我说话。他们问我,说你来拍戏吗?你是演员吗?我说,你们看我像吗?他们乐,我觉得可能有机会了。我说我也是农民,就是个群演,好在当地群众发现我没口音,我骗他们说自己是河北的农民,剧组的长期群演。从那时候开始,我跟助理商量,不要服务我,剧组也不要喊我老师,我每天席地而坐,坐在这些真正的“张保民”中间,几天形态就发生变化了,用不着刻意模仿。第四天,导演已经找不到我了,我才觉得这个角色可以成立了。

我记得有一天收工,我穿着破了洞的军大衣回当地最好的酒店,保安拦我,说去去去一边去,我尽量保留戏里哑巴的状态,跟他撕扯两下就走了。我觉得他们对我的排斥是对我最好的鼓励。演员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所有人看我都说这个人太假了,就没有信心了,当大家都被我欺骗的时候,我才会信心十足。

拍戏里有一次,因为意外,我鼻子断了,制片人当场就把我送医院了。我穿着一身血的破棉袄,血有自己的,也有道具的,手指脚缝儿里头全是泥。医生见我的第一反应是躲,他们十分肯定我是山里人了。当地再差的穿戴也是皮夹克套在一件鸡心领的毛衣外边。主任从制片人嘴里知道我是主演之后,一副极度震惊的不信。我当时躺在床上,其实挺高兴。他们的真实反应帮助我跳出了安全区。

什么是我的安全区?不是武侠,不是公子,是演的角色里面始终有自己的影子,永远包含着自己撑场的背景和经历。我一切的惯性行为都还在,这是我的安全区。如果有一天,你演的角色里,谁也找不到你了,那就是跳出了安全区,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暴裂无声》对我来说太特别了,跳得太猛了,它好像是一个声音在叫我,你回来看看。

做演员,其实也是一个我决定要跳出生活安全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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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我上大学之前在煤矿文工团读艺校,学声乐,我喜欢流行,可学的是美声。当时的想法就是死活不学通俗,因为心里头有偏见,总觉得通俗唱法太普遍了,那就只能在美声和民族之中选择。我变声早,一定就是学美声了。小时候的我是很排斥这种唱法的,觉得太不自然了。上艺校的时候,大家正好迷恋韩国流行偶像,我觉得有点儿失望,于是选择了“不务正业”。

那时候我还年轻,体力不错,好奇心强,荷尔蒙旺盛,也爱折腾,白天上课,晚上就跑出去跳舞,跟人一起演出。器乐班的人拿钢琴弹出游戏机的曲子,那我就学弹钢琴,一个学唱歌的自学了一些奇怪的乐器。我想这些才是冥冥注定给我后来做演员打下了一些基础。我们现在熟悉的很多歌手是当年唱live house唱出来,被人挖掘,走上演艺这条路,我也希望自己如此。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我的家是个非常传统的家庭,他们的声音是:你不可以过早进入社会,那样你就毁了,很危险的。结果是大闹一场辍学一年,家里一些了解这个行业的家长就说,要不让这孩子去考考演员吧。

我热爱表演都是后来的事,选择学表演是双方妥协的折中方案。

其实我当初开始学唱歌时,家里人并不是很支持,但做演员之后,他们反倒是拿出了支持的态度。我父亲喜欢陈道明老师,更早的时候喜欢孙道临老师,他一直说演员是需要有文化底蕴的,你可以做这个,你要不断自省,能做个不浮躁的演员是件特别光荣的事情。

人所有的愿望都是一步一步实现的,如果一个人小时候就有一个大的企图,就是可怕了。所以我做了表演是机缘巧合,没有什么理想成为现实。

以前我会想自己要去演个什么角色,可以永远流传下去,成为一部作品,百年之后如何。现在我特别想做一个能够影响我的观众的演员。我对他们的影响,不是我的影响力,不是影响他们的审美,是影响他们的生活。起码在他们看到我靠自己努力一部一部拍戏,加上运气完成逆袭的过程之后,能有所激励。

我后面有个工作,演一个乙肝病人,能替他们说说话,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可以看出来,现在影视剧开始真切地关心这个社会了,这也让我有机会加入这样的话题,可以通过表演来说点什么,表达点什么。我特别鼓励那些成功度过艰难期、已经可以对自己工作有所选择的演员多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东西。

我从小最喜欢的歌星是迈克尔·杰克逊。这种喜欢最初是因为他的专业性,太空步也好,流行乐也好,其实这些都是他引领的,他不说。到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的是他更大的东西,他在用自己的明星光环宣扬世界和平,宣扬反种族歧视,反对歧视艾滋,反战,保护环境,他80%的MV都在讲这些主题,好听吗?好听,好看吗?好看,在你完全打开接受之后,哦,是这样一个主题。这才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中的明星,他在推进这个世界的进步,我特别愿意最终也可做到,他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把这些诉求融入了自己专业领域的艺术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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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洋

《长安道》对我是一次返璞归真的总结。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经历这一圈往外的拓展,面对今天的《长安道》会是什么样的表现,我可能不会挖掘得那么深,《长安道》让我再回到了现实。我演一个警察,开始我想这个警察是不是又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刑警硬汉,后来发现,哦,不是的,他是刑警脉络里面一个特别小的分支,只存在于某些文化古都,那里如果出现文物被盗窃的话,他就是专门侦破这类案件的警察。这个人物的设置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正在遇到迷茫,迷茫为什么做?做的这个行业的意义是什么?哎,搞不明白,那我先做吧。这样的一个状态里面出现的人物,在整个案件之后,明确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责任感,确定了自己该做什么了,不再迷茫了。每个人的事业如果能和自己挂上钩,那就是有血有肉的。

我是个运气很好的演员,在踉跄摸索的时期,我曾经觉得自己没有运气。那时候理解的运气是年少成名。到今天我明白现在能走的这条路是我的运气。

在遇到徐皓峰导演之前,很多人觉得和那些开始就拿到好角色、一帆风顺的演员比起来,我的演艺之路不顺,其实我觉得自己是非常顺利的。真正的不顺利,是一直连续几年的没有工作接,被迫回家,被迫转行,甚至是一直在靠自己家里的财力支持在北京十年八年依旧没戏拍却仍然有演员梦想的同行,那是不顺利。在接拍《倭寇的踪迹》之前,我有戏就拍,也演了一些不大的戏的男主演,我觉得还可以。

北漂时,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在北京活下去,那会让我觉得自己被这个城市和这个行业需要。我记得拍《少年杨家将》 的时候,剧组给的片酬还不错,当时组里有个演员蛮有经济头脑地跟我说,这回这个片酬,你再从家里添点钱,够首付房子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别开玩笑了,这点钱还要维持我以后混下去呢。他是做了一个非常成功的理财选择,可是我做不到,我是那种必须要这只脚踏下去了,才是踏实的,这才是宋洋。

我在尝试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表达自己,这是我喜欢的方式。我最近疯狂地喜欢上了视频剪辑,把自己搞得比较累,因为我搞的东西就是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能不出镜尽量不出镜,能不加字幕尽量不加字幕,所有的表达尽量靠镜头来表达。

有次有个女演员跟我聊天,她问我你喜欢车吗,我说不。她又问,那看球吗,我说不;喜欢茶吗,不;喝酒吗,喝,没兴趣;买房子呢,拍照呢,这些都是非常现实化的东西,我好像都不是特别兴奋。她特别认真地问我,你的兴趣点是什么呀?我说好剧本啊。人家就说,哎呀你也太乏味了吧,可是你又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拍戏人,我说还好吧,这种状态我享受。有人抱怨这个行业苦,我觉得不苦。

我最大的幸福感来源于现在差不多可以用热爱的事情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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