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悲壮的最佳男主角
2017年,段奕宏凭借《暴雪将至》获得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这部电影的导演董越说,多年前他就知道段奕宏,那时候他还叫段龙,在话剧《纪念碑》里扮演一个战场上下来的强奸杀人犯,那是一场两个人的话剧,他和大名鼎鼎的张凯丽,一开场,舞台追光打在他身上,他身上散发出来一种邪恶而悲剧的气质,整个人好像被捆住了。董越被震动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演员的名字,可让人惊艳。
再次看段奕宏的作品,已经是多年后。董越知道段龙改名了,成为了某个时代银幕上硬汉的不二之选,但是那些电影他关注不多,直到最近几年看了《烈日灼心》,再次感到惊讶:“他在发酵,他有了种人到中年的感受力,对角色的重量感,对电影的认知都不一样了。”眼神中传达的东西非常迷人。
他自己的处女作《暴雪将至》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找段奕宏,主要并不是市场上流行的大制作,当然他知道能找到段奕宏这种级别的演员,会给电影大大增色,可像段这种级别的演员太难谈了,不用想都知道他手里一定有一大把项目。制片人通过熟人递上了董越的剧本,联系上了段奕宏,他记得,那是2016年的8月26号,他们约了在东四环一家会所见面,本来段的经纪人只给了一小时的时间,没想到一聊就是四个小时,段奕宏对剧本里的余国伟这个角色产生了浓厚兴趣,董越通过近距离的接触,也觉得,要是段奕宏不来,就太可惜了。
“他非常合适。”这部描写1990年代下岗潮流中的工厂保卫干部追踪连环凶手的故事非常晦暗不明,不过作为编导的董越很珍惜自己选择演员的机会:“如果明星很势利,我会害怕合作。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和那种演员合作,随着项目的进行,一定会对我们的工作、对电影作品本身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我也明白明星的加盟对电影未来的影响力会意味着什么,我需要合拍的合作对象。”
段奕宏的随和让界限感消失。“他是我心目中好演员的样子,言谈举止都拿捏有度,见过世面,又非常有教养”。
段奕宏内心的专注打动了他,就像多年前话剧舞台上那个被战争毁掉的士兵一样震动了他。
合作终于成真,按照惯例,段奕宏这种级别的演员,进组后应该能很顺利地进行拍摄,可是很快,他纠结的毛病发作,成了两个人一起琢磨这个主角的过程,董越在创作剧本过程中,这个角色的形象还没有那么具象,“因为我对表演并不熟悉,我觉得演员和角色有一段互相寻找的过程,不是一开始就完成了,角色就长在身上了,老段来之前做了非常多的功课,可是他要讨论的地方还是非常多,他用他的多面性,去琢磨这个和自己经历完全不相像的人,我们一起体会角色的复杂性,人性的多面,最后体会到在中国社会普通人生存的那种夹缝中的状态,老段慢慢成为了余国伟,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再是演,他是成为,演用在这里反而肤浅了,他带领着大家一起沉浸进去,最后杀青的时候,气氛非常沮丧”。
整个电影的拍摄都在湖南衡阳的乡村,整日下着人造雨,潮湿、 泥泞的地面环境,阴暗沮丧的气氛,剧组人人都沉浸在压抑、苦闷的气氛里,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那么友好、 明亮,老段也如此,因为这个角色的厚重感,他更走不出来。
“有空就找我聊,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明白,所有的。我作为导演,知道不抓紧工作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没有办法,无法摆脱他。其实他有时候放松一点,也演得特别好,我就觉得,他的本能已经到了,不需要那么较劲。”
我记得自己在银幕上看到电影的震动,老段不再是硬汉,而是一个面目模糊、 带着讨好笑容的工厂保卫处干事,甚至有了点猥琐气息,但那又实实在在是老段,一个极度压抑环境中的老段。
董越觉得,好的演员,不光是他本来的技术活,肯定是关注时代风格,关注社会的。“我觉得他接下我这个新导演的邀请,也是看到与以往国产片不同风格的呈现,对于他,是冒险的事儿,“他也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只能把握电影中他自己的表演,无法判断出电影最后的模样,好在后来东京国际电影节的世界首映上,他才终于有机会了解了他与这部作品相融的结果,同时也让大家有机会看到了他在这部电影里的突破和魅力。”
选择新导演的电影,很可能是颗粒无收,段奕宏也说了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部电影: “这个剧本打动了我,那些经历,我依稀看到了,别人都觉得对的,余国伟没去选择,他擦枪走火,一门心思迎着风走,硬着头皮走,没有人帮助他,他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拿去当诱饵,因为只有那里,是他要去的地方。”
那年的金马奖颁奖酒会上,李安导演过来敬酒,欢迎到来的嘉宾,先和董越聊,谈了些看法,鼓励了很多,然后看到站在前面阴影里的段奕宏,李安说,这个演员不得了,天才演员。董越说,那一瞬间,他特别理解李安的话,天才并不一定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资和天赋。天才的特质是一定要明白自己所具备的特点,然后努力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且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
二十多年前,段奕宏从新疆草原上花78个小时来北京,卑微的他,却已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人,最终他也成为了想成为的人。
段奕宏
草原的释怀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后,段奕宏找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回到伊犁,去到他年轻时候没有接触过的那拉提草原。“我没有闻过草原的花,没住过蒙古包,没在蒙古包里喝马奶子,我回到这里,突然放松了,我教我妈妈做预防老年痴呆的手指操,我松弛了,我放下了,我明白我根源上的东西是什么了,就是草原人的韧劲,我把我从自我约束、 自我包裹中打开了。”
晚上他和朋友们一起在草原上喝酒,喝到打滚,在草地上蹲坑,张牙舞爪,鼻子里闻到了牛粪和湿乎乎的木柴的味道,看着火光,特别庆幸自己能感觉得到这些东西。“我知道了我多年的人生目标没有错,我也庆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正确对待自己和家人,我做的选择都没有错。没强迫自己过一种不是自己的生活。”
这次回家的收获,是让他能时常从自己当下的生活中跳出来。他发现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的,走到了北京,但庆幸还是没丧失自我。“我还是龙龙,羞涩,有时候不要脸,没分寸,但是我喜欢这种没有分寸,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朋友们一起来守夜,我们那里守灵的夜晚是可以喝酒吃肉的,大家互相聊,肆无忌惮地喝酒,吃着烧烤互相怼,特别的快乐,有几个瞬间,我都忘了父亲离开我了,但没事,这种真实的状态特别美好。”
他的朋友叫他“老段”,听上去亲切,没架子。老段喜欢打高尔夫球,他用手给我比划了打球的姿势:“高尔夫的魅力在于需要你静下来,全神贯注,好像在那一刻,动与静完全结合,这种专注很像演戏的时候,一切沉静,只是在等待一刹那的爆发。”
他在家里备了一套高尔夫装备,闲下来的时候,他愿意带上球杆,穿上HONMA的休闲服下场挥杆。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放松的运动,对他这样一个对演戏痴迷的人而言,这更像是一次专注力的培养,他享受于那种千钧一发的爆发和挥杆的释然。
他说这几年的自己释然了很多,这种内心的释然来自于岁月的沉淀,来自于角色的打磨,来自于人生的顿悟。关于“匠心”这个词,他说自己仍然不敢妄言。“匠心听起来像是参悟出来的一个境界,没有一个词语能准确形容。或者我可以说,匠心就是敬畏,要懂得谦逊,要不断探索,要一直在路上,要告诉自己还可以做到更好,要知道在疾行之后懂得停下来回头看看一路的脚印。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准确概括匠心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可能还会这么走下去,要用一生去探索这个词的真正寓意。”
演了那么多角色,没有一个人像他自己,我们完全不能根据那些银幕形象去揣测他。“非说像,那团长里的龙文章还是有相似的地方,尤其是最后的死亡,带着一堆炮灰,跑来跑去,招摇撞骗,背负了几千人的生死,那个状态下,我觉得我也会选择死亡,在那个境遇中,我也会选择他那样的处理生命的方式,冥冥之中,你有你逃不掉的安排。”
“我是个积极者,对困境我会用积极的态度支撑下去,我有点儿像龙文章,始终处于自我挣扎和怀疑中—我不愿意去承担强悍,但是我强悍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