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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 天才凡人

2019-12-03 来源:时尚先生
没人质疑段奕宏的演技,可惜没有更多人知道他进入这个行业初期的彷徨与迷惘。我们请几位见证了他成长的导演和朋友为我们描述了那些从段龙到段奕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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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问电影圈的朋友,你对段奕宏熟悉吗?“知道啊, 他戏好。”

那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好像没有啊。”想了一会儿这么说。

你觉得他演得最好是哪部啊?“都很好,一出来就很好。最好的?说不出来。”

好像这成了大家一致的意见,段奕宏演技极好,但是除此以外,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以至于没有任何线头可以牵扯出来闲聊。

段奕宏是少数把私生活保护得极好的娱乐圈内人。采访时,我当面说:但是,大家一点儿不了解你的私生活。“我为什么要被消费?”他冷静而不失态地问我。“明星不就是被消费的吗?”他眼神躲藏了一下:“我不这么认为。”

在整个娱乐圈被互联网热搜、 综艺节目、 不间断的明星八卦所掌控的时代,段奕宏还是极少数只靠作品说话的人,但以消费明星为核心的综艺节目还惦记着他,去年最火的综艺节目《演员的诞生》一开始就找他做导师,被拒绝,第二季坚持不懈又邀请,经纪人团队商量后,还是拒绝了。“是你的意思还是经纪人团队商量的结果?”我问。

“当然是我。他们能控制我吗?”段奕宏的回答简短而骄傲。一个演员的骄傲油然而生。

和一般人不一样,本来以为采访完段奕宏就能弄明白他这个人,没有想到,采访完对他的印象更模糊了。

采访在一个中产趣味浓厚的京郊人造景观进行,人造湖泊上飘过来阵阵水汽,黑天鹅白天鹅自在巡游,这种人造仙境中进行的拍摄完成得非常顺利,他穿着黑色风衣,头发遮住了脸,颓废而性感,我感觉又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他。他为了拍摄做了奇怪的蜷曲发型遮住了脸,但没有遮住他的眼神,锋利穿透了飘在我们之间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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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恐惧是钻石

好。那就从演技开始。

关于演技,段奕宏给了我一个完全不相信的答案,到现在这个阶段,以演技著称的老段,面对各个导演的邀约,他总是犹豫,害怕,乃至拒绝。“我不是外人想象的那种上去就行的人,我老是在问我自己,我行吗?我能胜任吗?结果就是导演屡次约着谈,这么多年都这样,一直到《非凡任务》还是如此,那种一上来就能给导演一些东西,就能把这个人物塑造出来的模式。我真不行。”

完全不能想象外界都认为他如此成熟,已经是一个“活儿”特别好的演员的这个阶段,他还是如此。最著名的,要算是《我的团长我的团》的导演康洪雷导演邀约了三次的事儿,那时候他们刚合作完的《士兵突击》 爆红,按照惯常逻辑,不应该拒绝。

康洪雷在电话那端的声音还是洪亮,虽然与段奕宏合作《我的团长我的团》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但毫不妨碍他能回忆起所有的细节。“找他演‘团长’,就是因为《士兵突击》 没开发完他,我觉得他只在‘士兵’露出三分之一,更多的东西都被他藏着了。《士兵突击》里面那么多演员,我最弄不清的就是他的气质,他的眼神中有一些煞气,性格中却没有,这个太有意思了,中国演员,眼神里有煞气的男人,没几个。”

康洪雷最早对段奕宏有印象,是他尚在籍籍无名的阶段。“他和李晨演同一部电视剧《刑警本色》里,我一看,这小伙儿有意思,眼神里有煞气,能去做杀手,李晨就没有这个东西,但他真人又没有这些,所以这个就神秘了。”后来又看他演出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特别单纯,话剧舞台上需要的那种单纯,所以就上心了,说有机会要把这个演员找来合作。

所以拍《士兵突击》的时候, 康洪雷导演就找到段奕宏演了一个特种兵。“换别人也能演,可是没那种威胁感,他就有,带有一种隐隐的威胁性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他天然就有,光靠这招,就赢了。要能分析出来为什么吧,也不行,段奕宏这个是模糊状态的,行在先,说在后—倒也很中国。”演这部戏的时候,康洪雷很少表扬他,反而表演别人多,但是心里一直有他,《我的团长我的团》剧本出来的时候,团长龙文章就是他,甚至剧本创作阶段就有他的影子。找上门去,居然被拒绝了。

康洪雷一点儿都不气馁。“小演员才上来都行,什么都会。像老段上来就是导演我不行,诚惶诚恐,这个才对,才是我要的人,自信在艺术创作上没好事,导演都不明白的东西,演员上来就说我行,那是瞎掰呢。”

于是一次又一次约着谈,每次四五个小时,三次后,勉强答应出演。不少导演回忆起段奕宏的约谈都害怕,每次谈几个小时。不谈明白不罢休。康洪雷高兴,反正谈不明白,要大家一起创作,要是一开始就明白了,哪里还有艺术?“他唯唯诺诺进了剧组,我特别高兴,我知道他犹豫才能激发出好东西。”

康洪雷说,那时候还真给不了段奕宏要的答案,都是80年前的人物,导演也不清楚,这个剧的好处就是拍摄时间漫长,172天的时间,大家一起在滇西的土地上奔跑、 逃亡、 战争,拍摄地点也是当年远征军战斗的地方,这片土地,当年恨不得一米五的距离就躺着一个亡灵,遗留下来的精神残酷而巨大。也是待得久,每个人越沉浸在某种语境中,结束的戏还是穿着裤衩逃亡,根本没有一丝结束的欢快可言,杀青之时,每个人都很呆滞,根本出不来。

段奕宏尤其出不来。他从开始就灵魂附体般的演出。“我觉得他塑造出了某种人物的文学性。这也是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这种灵魂附体一开始是训练的结果,导演要求演员们和枪一起睡觉,别人都只有一把枪,段演的龙文章有三把,一把1910年代的毛瑟,腰上一把手枪,还有一把“一战”时期英国的步枪菲尔德,最后三把枪都长在他身上了。他得比别的演员多用多少力气。

康洪雷说,段一定在心里琢磨戏。“他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快能明白导演意图的演员,拍《士兵突击》的时候,第一个出场镜头,我让他像鳄鱼一样爬过来,他不愿意,三天后他明白了,找到我,说,导演这个好,不像别人演的军队领导出场,要么训话,要么坐着。但是他一旦捉摸明白了戏,他出来的效果,就很吓人。《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有一场法庭戏,特别复杂,一个多小时的戏,不间断拍摄,他一次就把台词说完了,当时法庭戏里很多演员,都被他吓傻了,像张译这些都是好演员,他们知道这背后是什么,表情全是傻的,都被拍下来了。”

找他要的,他能给出更多。里面龙文章说自己家族是跳大神的,结果段奕宏的表演真实地跳了一段大神,极其复杂,有傩戏,有赶尸动作,还有萨满的东西,都全了。“最后口吐白沫,有点儿过了。”这才是演员,这才是钻石—“哪有那么多钻石啊,大多数是黄豆。但段奕宏确实是钻石。”康洪雷觉得,表演,绝对不是技术,是需要灵性的东西,段奕宏靠自己的琢磨获得了这一丝灵性。“我还要找他,他一旦较劲,就会有奇迹发生,一定要让他纠结才对,他在某种程度,像日本早期的那些大演员,捆住自己身子,一直在街上走路的田中绢代,还有为了角色拔掉自己满口牙的男演员,太决绝了。”

段奕宏身上就有决绝之气。

他能把自己的能量都隐藏起来,在你需要的时刻,不知道怎么就释放给你了。康洪雷说,段奕宏其实把握不住他自己,明明有优势,有魅力,可是一接戏,就是诚惶诚恐。“这个倒特别宝贵,这才是艺术创作最宝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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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闪亮的日子

段奕宏说自己没那么勤奋,也不爱吃苦,接戏就代表着吃苦,他近些年一直在这个事儿上犹豫。“要是谁都能演的角色,你们也不用找我,要是我能演,也不是上来就明白怎么演,这事儿,太苦了。我不是那种有安全感的人,一接戏,就不放过自己,特害怕我要浪费了别人的信任和金钱怎么办?浪费了自己的选择怎么办?能挣巴出一个不一样的角色太难了,我真是这么想,太煎熬了,能不吃苦就不吃。”一连串的太难了,于他却真实。

到四十多岁,他说他逐渐明白了。他除了演戏,也不太会别的,没有选择的备胎职业。他还是愿意在演戏之外,能有很多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人生。

可目前,段奕宏的人生还真逃不掉演戏,尽管他反抗,但反抗无果。“演戏真苦。”这是段奕宏的认知,他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答应了,就要做到绝对。

现在他和梁朝伟在演一个经侦电影,叫《猎狐行动》。片中有一场要在酒吧与法国警察套近乎的戏,他反复琢磨,除了喝酒还可以做什么。唱歌?这对于没有法语基础的段奕宏来说简直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他没跟任何人说,这要是练不好多丢人啊!于是他一个人躲起来独自反复联系,半夜四点就起床,在厕所练习法语歌。一个月后,觉得练得差不多了,段奕宏才把这个想法跟导演提出来。好在因为练得多,发现自己发音还行,有点小骄傲。

上一个演警察的戏是《烈日灼心》,是刑警,去厦门的基层派出所待了很长时间,和他们一起上街,抓赌,扫黄,演员的局限性太多了,知道的很少,所以对于他这种挣巴的人来说,唯一的路就是最笨的道路,去体验,去思考。这次虽然都是演警察,可“经侦和刑侦解除嫌疑人枪支的方式都不一样,背后都是你逃不掉的。”

重承诺的精神气质,段奕宏说仔细想来,来自于自己的出身,18岁的时候,他还是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一个普通高中学生,家人对他的希望,也就是找到一份稳定的好工作,在这个小城市待着,可是,他发现自己有点儿不一样的才能,那就是表演。小城的生活背景里,并没有谁和他说,你能表演,你将来能出来。

表演是什么,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都是混沌。他也就是比同学们多主持几次文艺活动,多唱几首歌,不太怯场而已。只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上戏的一位教授来伊宁州见到了他们的元旦文艺汇演,见到了段奕宏的表演,对他说,你可以试试看。

算一点微暗的火。

这点微暗中的火苗,一撑就是三年,当时对表演一无所知的段奕宏心里埋下了一点牵扯。他当时就觉得是不是机会来了?是不是可以试一试?再试一试?第一次考中戏失败,完全没有把这点希望彻底淹没,一个绝望的少年,看不到任何希望,家里人能做的,也就是给他上补习班的钱,不强迫他放弃自己的选择。

18岁的少年坐78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从新疆到北京参加中戏的考试,下车的时候,腿都肿了,他看着窗外的旷野,心里七上八下,终于在第三次考上了中戏。

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边疆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会,没有社会关系,没有家庭背景,只有自己拼命学,狂躁和自卑交替,但是有什么用?他发现能支撑自己的,这时候反而是家乡,那个他竭力逃离的家乡,北京和家乡的78个小时的距离,家乡那些他不熟悉的草原、 星空,括纵情地喝酒吃肉的习惯,成了支撑他的东西。他发现他比别人坚忍很多,自然很多,他开始放下焦虑,成为了那几年的中戏成绩最好的学生。

有这些事情垫底,段奕宏一出场,就带了主角气息。到了国话,田沁鑫、 查明哲和孟京辉等大导演都找他合作,田沁鑫的《生死场》里面他演群众,在舞台间歇学会了放下自己,松弛,“我在舞台光一黑的时候突然觉得,怎么那么舒服,休息让我发现了力量感,不那么紧绷了”;在孟京辉那里学会了先锋戏剧,有种天马星空的游戏感,学会了与现实主义表达的区别,变本加厉地释放了自己;从俄罗斯学话剧回来的查明哲选择他做主角,和张凯丽搭档,演出《纪念碑》,查明哲看过院里所有人的档案,最后选了最无足轻重的刚毕业的他。“可能是我自带一种行不行都可以的气质?我从那时侯就开始选择了,我在过滤,我害怕辜负别人,不行的我坚决不上。“

之后的机会越来越多,他很早和非职业演员合作,《二弟》得过新德里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主;在泰国恐怖片里演杀人狂;在俞飞鸿自编自导的电影里演一个和尚的鬼魂,消瘦,痴情,撑起了一个转世轮回的故事;然后是“演疯了”的《我的团长我的团》,“172天,”他的第一句回忆和康洪雷一样,他并不愿意多说这个事,也不愿意多消费这段时光,就愿意埋在心里,有这么一个消化不掉的“块垒”,那个阶段,因为拍摄的艰难,很多人离开剧组,他也质疑了自己,也质疑了自己的选择,但最后有了一种重生感,发现了自己没选择错。

“存在在那里挺好的,我敬畏那一段时间,我出不来,很多人说你谈谈,就出来了,我很少谈,这事儿一直在,才好,我要保护这个事儿,这172天。”一边说,一边有闪亮的东西从眼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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