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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 女王的一半

2019-10-14 来源:时尚先生
四十几岁在德国一举摘下最佳女主角的桂冠,人们恨不能把所有溢美之词都一股脑儿地塞给咏梅,一夜间,仿佛头顶桂冠。这个见惯风浪的女人反倒出奇的平静,没有泪洒当场,也没有忙于交际应酬,她很快消失了,据说,她又开始拍戏了。

“柏林回来的第一周接到的采访比过去二十几年的都多……”咏梅这样形容她拿到银熊奖之后的日子。喧闹的人群终将散去,新晋影后的生活也逐渐归于平静。当中年女演员的生存现状又一次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时候,咏梅却付之一笑,热播剧《小欢喜》里,她演起了身处叛逆期的孩子的妈。

如果你足够热爱音乐,你可能会在黑豹乐队著名的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的MV里见到一个漂亮的北京姑娘,身材曼妙,烫着卷发,即便戴着墨镜,也看得出她五官标致,是个标准的美人儿,MV里这个高贵冷艳的女人,就是咏梅。

年轻漂亮,万千宠爱于一身,让人为之倾倒。

“关于《地久天长》的票房,当然有更高的期望,但也在大家的预想范围内,4500百万,几乎是小帅导演之前作品票房的总和了,投资方还是满意的。对小众这个概念,我已经比较接受了,即便欧美国家更成熟的电影市场,小众永远都是小众。我得奖后这几个月,也并没有很多剧本找过来,我们不可能凭借一部影片就彻底改变什么,多少会有些无力感。”

15年前,咏梅凭借《中国式离婚》声名鹊起,关注和机遇扑面而来,与之相应的是膨胀的欲望,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让她焦虑的是她还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应对不了她就选择躲避,把手机来电全转到移动秘书,有选择地回复。

“我其实一直不太适应这种被关注的感觉,那时候对媒体认知也不足,很多抵触,其实是来自自己,现在我已经大概知道媒体想要什么,内心也更容。关于欲望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去选择,近十几年我就在解决这些问题,尤其爸爸妈妈去世后,我对生命有了一个重新的认知,就觉得,其实活着已经是挺重要的一个事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小事,奖项这些都属于额外的馈赠。还有,我既然能应对之前的淡薄,就能承受现在的荣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咏梅做事毫不张扬,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发音清晰,字正腔圆,语速有些平缓,像是中学语文老师教课,每个字都给得很认真,生怕读不准音误人子弟似的。

听她说话,四个字就能形容,叫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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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纯粹与守旧

我问咏梅的问题有点儿尖锐:“拿到最佳女主角之后,会不会觉得很难再突破这个巅峰?”坐在对面的女人回答得非常理性:“我如果这样想,就有了很重的得失心,肯定不会淡定去看待这个奖。我没有那些杂念,还比较纯粹的,也不是说我得奖以后就一定要演主角,依然会跟着自己的心选择。当然专业演员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就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只是在这个圈子里,我不属于正常范围内。”

这么多年岁月磨砺,咏梅的长相变化不大,单眼皮,五官清秀,气质气定神闲。想不出溢美之词的时候,我用“标致”来形容她,对称性高,神情端庄,既不过分灵动也没有丝毫拖沓。在《刺客聂隐娘》中她的扮相仪态,很好地诠释了现代人对中国古代贵族妇女的想象,据说侯孝贤见她半个小时就决定了那个角色属于她,有些女人气质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这在之后的谈话中也得到了印证。

当很多女演员扎堆地去尝试一些根本没试过的角色时,咏梅显得非常守旧:“我不介意别人给我的评价,也不想去突破自己去尝试一个原本不属于我的角色。”

对人物的采访很像演员接到一个角色,表象源于剧本的叙述,但要深挖,还得做小传,了解他的前世今生,有时候还得加些预设,通过成长经历中那些重要事件,推演出一个人今天的性格内核和行事方式,也类似一场刑侦工作。会不会跑偏,会,不还有当面印证的机会吗?这个过程是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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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骄傲与淡薄

但凡我接触过的蒙古族,不分男女,骨子里都有一种隐隐的骄傲,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谦逊和宽厚待人,但性格里就是有不一般的硬度和优越感,不可名状。也许这种骄傲从八百年前铁木真横扫欧洲时,就已经融在蒙古族的基因里。我们提到关于家族血缘的话题,咏梅对此也很感兴趣。

咏梅的父亲是呼和浩特一名电力工程师,热爱音乐、艺术和哲学,经常教诲儿女不要被贪欲吞噬,精神世界的富足才能获得真正的平和,什么钱可以挣什么钱不该挣,心底要有判断。在咏梅印象中,父亲不是一个没能力让自己物质富足的人,只是不选择那样的生活,并以一种超脱的状态让你相信他说的简单幸福是真的。

通常在大都市里,有人跟你讲“淡泊名利”,总会有些狐疑,因为我们都在用自己的价值观揣测别人,但有时候,别人就是别人,摊牌吧。咏梅其实兼有满蒙血统,她高曾祖父在清朝任九门提督,负责北京九座城门安防保卫工作,算是皇室禁军的统领,算是标准的名门望族。

咏梅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北京,所以他们家族里一直讲北京话,直到现在,这个女人的话语间也还是标准的京腔京韵。爷爷小时候上学由仆人背着去,典型的贵族子弟,后来学医,入伍,担任傅作义的私人军医。奶奶来自鄂尔多斯,十几岁骑着骆驼去荷兰人办的教会学校上学,后来也来京学医,结识了爷爷。父亲在后海的大宅里长大,也是少爷羔子,不到10岁那年,他们全家随傅作义将军部队一起迁到呼和浩特。

这段历史讲出来,似乎很多事都有了答案,咏梅身上的雍容大气从何而来,若江山不改她也是个格格。大时代变革下,对于这些将门之后而言,算是没赶上好时候,他们从小看惯了繁华,最终又归为平淡,底色可以是清高的,但也要学会认命。所以当九门提督的后人跟你讲做人要懂得放下时,可以信。

“我父亲在任何一个场合里面,他的气度都显得与众不同,你看他给我哥起名叫今朝,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是咏梅,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气魄,成年后我们都觉得这名字太大有点架不住,后来给我侄子起名字时,我说小名就叫小帆吧,我爸听了就嗤之以鼻,说你们真是不行。所以你说的这个基因,我们可能都没继承他的鸿鹄之志,但是从小教育的灌输,会觉得太过钻营的人生是不高贵的,这点对我影响很大。”

据说女人在40岁之后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咏梅也发现了这一点。“我之前是觉得我越来越像妈妈,但是这次柏林拿完奖之后,接受采访说很多的话,以前不太讲话,除非跟闺蜜在一起聊天,而且很多话题你也不可能跟闺蜜聊得到,所以突然发现,我还挺像爸爸的,因为爸爸口才非常好,思维敏捷,也有思想,我可能遗传了他的百分之一,就是突然看到自己这一面,以前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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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崩溃与救赎

在这样国际级的电影节上,很少能有一部影片同时获得最佳男女主角的先例。这次银熊奖评委主席是法国著名女演员朱丽叶· 比诺什。在关于最佳男女主角的讨论过程中,大家先提议影帝应该颁给王景春,选定最佳女主角时,比诺什认为这两人的表演太默契了,同样出色,颁给其中一人就不能舍弃另一人,最终就促成这个两位中国演员同时闪耀的场面。

有一点让人感到意外,咏梅说她和王景春的默契不是磨出来的,他们不算旧交,现场交流也不多,只在实拍前简单说几句,一开机就直接演,举手投足的默契都在温润无声之间,如果导演不喊停,估计他们就能在剧中生活下去。所以对他们简单交流那几句到底说了什么很好奇。

“就是开机前大概定一下调子,比如第一场戏是我给孩子洗脚,我跟景春的对话是说生二胎的事。景春说要不要设计下夫妻间的互动,比如听听胎音表现恩爱,我跟导演的意思是不要渲染这些,不煽情,其实两个人平实的对话中已经能体现爱了。我们都是有丰富生活经历的中年人,这种事一说就通,所以不留痕迹地演生活场景并不难,关键是不带杂念地去演松弛。”

《地久天长》确实是一部一般演员不敢驾驭的戏,它需要演员有强大的内心和丰富的人生经历,咏梅并不否认这一点。“有时候是这样,我们俩虽然都没有丧子的经历,但失去亲人的痛是一样的。景春18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你只有失去亲人时,才会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分量,世上再没有无条件的爱了,那种重创是毁灭性的。差不多五年以前,我的父母相继去世,那真的是会带给我一生的影响的。所以拍摄的过程,我跟王景春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到那样一个情绪里,失去至亲的感受一定是彻骨的,当你把它表演出来,其实也是一种情感释放,就像给自己一个出口。”

有人说“成年世界的崩溃大多是默不作声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要把悲伤的内心用看似平和的情绪表现出来,则需要深厚功力。“我们在生活中见不到太多人的痛苦和挣扎,大部分都还是默默的,他走在街上你根本看不出来,坐在这里一个陌生人说不定他内心就在经历很大的一处苦痛,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如果你没经历过真正的崩溃,你是无法演好崩溃的,很可能就演过了,这方面我和景春,包括小帅导演是有共识的,很多有力量的东西就如同水下的暗涌。”

父母过世后,咏梅说她有四年的时间没办法出来工作,那份痛苦伤到神:失眠、脱发、暴食,整个人是低沉的。最难过的时候,她确实有过和电影里扮演的丽云一样,有极端的想法:也许死掉了就什么都轻松了。

“我很清楚那是抑郁的征兆,后来就觉得必须拯救一下自己了,不能这么愈演愈烈。在朋友的推荐下上了次瑜伽课,第一个动作老师让大家把双手上举到耳后,我当时很久没运动了,双臂抬过视平线就再也上不去了,很夸张。我是个很容易对之前完全不会的事情保持关注的人,上了那么一次课之后,我就开始研究起来,真心诚意地开始练习,一天去两次,把精力全投入进去。因为之前的情绪不好,我胖成了一个中年妇女体态,两个月后我瘦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头也好了起来,我不是爱瑜伽,我是发现我可以把精力分散在另外一件事上。去的人无法挽回,我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我还挺感谢那段经历的,瑜伽对人的影响其实最终是身心层面的,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刚好有小帅导演找过来,这才有了之后的《地久天长》。”

咏梅的眉毛像云,说到释然的时候会舒展起来,她低头喝了口茶,说:“演员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赶上一个真正能感同身受、属于自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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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平凡与驰骋

很少跟一个女演员聊起有关车的话题,但咏梅喜欢车,确切地说是喜欢开车。但她说自己不是发烧友,只是迷恋那种贴地飞行的感觉。作为马背民族的后裔,她首先是喜欢骑马,虽然在城市长大,成年后才接触马术,但跨上马背那一刻就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她马感不错,上坡的时候知道身体前倾,下坡就很自然地往后仰,飞奔起来她能很好地配合马身体的律动,像是无师自通。

人对每一件事物的喜好,其实都是他性格的外延,车就好比是加强版的战马,需要内心狂野且懂得它的人来降服。时间追溯到2002年,咏梅经朋友推荐,决定买一辆进口版的大众车。车22万,黑色的还要等三个月,车行的人问她为什么非要这款车,22万足可以买辆更大更气派的车,但咏梅不为所动,她说:“我就要这个。”

“其实当时就想选一辆自己喜欢的车,就是努力想跟别人有所区别,我不在那个崇尚气派的价值体系里,这种选择就有它精神层面的暗示,不想被名声、身份、财富拖累,特别自在。而且小钢炮确实性能太好了,底盘特稳,一给油就窜出去,即便是跟朋友的豪车比赛,我也从不落下风,它的好只有你能体会到,我会觉得很自豪。”

咏梅描述了下她刚买车时从北京开回故乡呼和浩特的情景,别人开大概要花一个工作日,她只用5个半小时,一路推背,并不怕风沙,这就是她喜欢的样子,我已经在脑补那时候她的潇洒样子。

“现在稳当多了,之前开车就是不喜欢前面有车。”她又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不喜欢前面有车,可以脑补一下,一位蒙古巾帼战士,骑一匹快马在草原上飞奔的画面。

她的第二辆车是一辆德国产的高端车,当时那款车也算不上豪华了,但是中间坏过几次,让她有点失望。最近一次换车,她已没有飙车的兴致,只想选个代步工具,第一眼看上的还是一辆普通车,不贵,不华丽,就像普通人。“我不在意它是一辆多么高贵的车,我在意我们是不是会合拍,成为朋友。”看来她还是更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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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

风云变幻和云淡风轻

跟大多数演员不同,咏梅在大学毕业后在外贸公司上过两年班,每月挣800块,还经常因为迟到扣钱,她说自己受不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所以转投演艺圈,因为这行时间自由。十年后,她对演员这个职业依然没有归属感,因为每个行业都有行规,都有束缚。二十年后,你发现她好像还站在门口,事实上,她站在所有圈子之外,即使她在某些领域已达到了专业程度,说她是瑜伽教练都不为过,可她就是只迈了一条腿进去,只享受美好的那部分。一半脸献给这个风云变幻的娱乐圈,另外一半脸留给云淡风轻的自己和生活。“我不想陷入任何复杂关系的拖累,这样我随时可以跑。”

不愿意让自己太沉浸在行业里。“演戏只是一部分生活,我不能让这张脸戏内戏外都随着角色的喜怒哀乐而变化,那样太累,我还有属于我自己的那一半表情。”

我说她这是票友心态,她不承认,因为她还是会为一个角色全情付出,是反叛吗?也没那么激烈,是懒惰?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懒惰的最佳女主角。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状态,只觉得自己不正常,没像其他演员那样渴望在舞台中央发光。

“我其实是随遇而安的人,不想在各种期待中生活,每天看阳光一寸一寸升,一寸一寸落,都会对我有影响,还是愿意去感受这些东西。每一个我喜欢的,我能演到的角色,都是命运的馈赠。”

最终她想拥有的,可能就是选择权,锦衣玉食可以没有,但也不要“非如此不可”的窘迫,成全一缕草原上轻盈的灵魂。

采访结束后,趁着下午阳光正好,她又和助理去朝阳公园走了8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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