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译
我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当演员,那时候我特别想当播音员。 当时我们生活在一片厂区边上,每天早上6点半,厂区的大广播就会播放全国各地的《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北方秋高气爽,我母亲就会把窗户打开,带着我迎风做早操。我闻到新鲜的空气,听到播音员激情澎湃的声音,大喇叭一广播,几片街区都会有回声,那一刹那,那么多的人在聆听这个声音,你会觉得非常神圣。所以那时候就想,我能不能也变成一个宣读这些重大新闻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天生的表演者。 刚开始的很多年,我都是一个非常烂的学习者。我在舞台上表演,导演都快气死了,说:“张译,你怎么不会表演?我告诉你傻子都明白的一个道理,谁说话你看谁。”我还不明白,我还很抵触,凭什么人家说话我看着?有一句行话是“窗户纸有没有捅破”,我学了快有七八年的时候,《士兵突击》之前才稍微捅破一点点。
第一次帮我捅破窗户纸的是我养的猫。 我发现猫在和人斗智斗勇的时候,它的很多行为实际上具有一定的表演性质。通过对猫的观察,通过我俩之间的交流和体会,我忽然明白表演的最基础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观察和反应。就像当年那位导演说的那样,我的猫就是左边有声音它立马看左边,右边有声音它立刻看右边,这就是观察和反应。演员要学会留意每一个发生的环节,根据每一个发生的环节,结合生活上的标准和尺度以及习惯去做出你的反应,这是表演最基本的东西。
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你会发现后面还有无数层窗户纸,越来越厚,越来越远,越来越艰难。你 不停地试图捅破每一层,但每次捅完之后都会有更多的窗户纸立在前面。最难的是,原先你以为这是一条通路,所有窗户纸按照顺序前后排列,当你进入那条通道之后,发现这其实不是一个2D空间,你环顾四壁,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都是窗户纸,你不知道哪一道更严重,哪一道更厚,哪一道更难捅破。
张译
更难的是,演员需要有自我认知能力,也要让自己的格局越来越大。 我一开始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窗户纸,你也没工作,就认为没有戏拍是最难的,哪知道拍了戏之后有多难。当你有了群众演员的经历,你就想,哎呀,最难的并不是我没戏拍,是我当不了特约。这时候你一心想的不是“我能不能吃上饭”,而是“为什么我能说台词,不让我说台词?他们说得都不如我好,我什么时候能张嘴说话?”当你终于变成特约演员了,咱都不敢说男四号,什么时候能演男七八号?我怎么就不能演一个角色?
年轻的时候,我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 士兵突击》之后,有人说张译是本色出演。我很不服气,但又哑口无言,因为我确实有十年的从军经历,又确实在部队当过班长。我很愤怒,开始下意识地向世人证明我可以演别的人物,我绝不是本色出演。于是我演了《我的团长我的团》,放了大招,真的演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物。这回大家说:确实不一样,但是他生活当中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好,那我再给你演一个不一样的。我不信邪,我上瘾了,沉迷于各种变化,总觉得我不停地改变,总有一天人们会夸我。那时候我特别像一个想跟老师要小红花的小学生,我想跟观众要小红花,可能是因为过去跑龙套的时间太久,太久没有得到过小红花,所以特别想要这份奖励。
活到现在这个岁数,我真的觉得赞美不那么重要了。 生活当中,我们都不是评论家。合作过的导演们对我的评价都怀揣着对一个非常好的小兄弟的情感,以夸为主,不客观。从管虎导演到张一白导演,从高群书导演到杨树鹏导演,从陈凯歌导演到贾樟柯导演,还有曹保平导演等等等等,他们在生活当中很关心我,在工作当中也非常鼓励我。其实我特别期待听到他们对我的批评。他们偶尔的一两句话,可能是我思索了很久的问题,突然给我一个答案。
张译
以前我总觉得,演员演喝醉的戏不应该真的喝酒,演激动的戏情绪不到位也不能靠音乐来烘托,这对于我们学戏剧本行的人来讲都未必可取。前 阵子,拍摄《攀登者》的时候,李仁港导演经常在现场播放他认为契合本场戏气质的音乐,我忽然找到了一种新的创作方式。我明白了,手段不重要,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你把最真实的感受表现给观众,观众接受就OK。老师教的是给你打一个底子,底子打扎实了,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放。
现在让我痛苦的一点是,我离我们曾经认为的生活不是很近。我每天也跟大家一样,眼睛、手都离不开手机和电脑屏幕。如果说这就是生活,那我离生活太近了,但是过去那种鲜活的菜市场啊、公交车啊、超市啊、街头的生活,非常遥远了。
从长久的发展上来讲,演员应该融入所有的生活,去学习所有的事情,只要不去为非作歹,一切职业和生活状态都是你该体验和积累的素材。祖师爷要求咱们演员做一个杂货铺,对于一个杂货铺来讲,天天扎在生活里也没个够。我现在的生活体验肯定是不够的。我在生活当中换着各种方法让大家不认出我来,我才能去体验生活。会被认出来的这个困扰肯定是扼杀我行动的第一位,有人劝我去国外体验,但我觉得我要塑造的人物是中国人,观众也是中国人,去国外体验的又是另一种文化和生活环境。当然,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对生活的体验,能体验多少是多少吧。
以前我写东西爱抖包袱,只想让人乐。现 在更多的是追求“如果我能够不亮刀锋,我连刀缝都不给你”。有一个著名的画家叫黄永玉,现在九十多岁了,他的画底下题的字都是极其的“幼稚”,但是极高的“幼稚”,比如说“我他妈又老了”“道听途说真好玩儿”。我给人签名的时候经常就写“道听途说真好玩儿”,我觉得这句话也真好玩。
张译
我的微博和我的朋友圈似乎没有过去那么有趣了。我以前喜欢把工作以外的很多有趣的东西分享给大家,比如我的猫、我看到的美景、我看到的好玩的事情。有些人觉得你是有趣的灵魂,但也有些人出于不同的角度和目的,扭曲或者断章取义,甚至以一种恶毒的方式解读,所以我慢慢地不敢分享给大家了。大家可能会觉得,张译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无趣的方式生活着和工作着。
自媒体时代,大家都有了更多的思考和更多的话语权,这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但是不同的思考是在不同的知识或者不同的阅历的基础之上产生的。我相信未来总会有一天,大家会共同营造一个健康的舆论环境。
对我而言,演戏从来都没有舒服的季节。演员在创作角色的过程中永远是煎熬的,百爪挠心。不是说三伏天穿个棉袄这种煎熬,是整个精神上的煎熬。比如此时此刻,我们在空调房里采访,大家都觉得温度适中、很舒服,但是我觉得很冷。因为我最近在拍电影《我和我的祖国》,为了角色十几天内需要减肥15斤,所以现在我的体脂率特别低,特别怕冷。而且减肥会导致抑郁倾向,现在我白天情绪低落,晚上躁郁。你如果想做一个好演员,面对角色的时候永远都是痛苦的。但是这些没必要让观众知道,观众要看的就是最后这盘菜做出来是什么样,我们只是在备料,只不过恰巧我们自己从身到心就是料。
也许我这一生还会遇到一万个角色,但我不敢保证每个角色都能演得出色。 一个演员这一生啊,不敢说几十个,能够达到十几个让人一下子就说出来的代表作品,而且每个角色都长得不一样就顶天了。我也在这条路上努力,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说在5个以上,但是10个不好说,我希望这辈子能达到。
我相信,观众永远都喜欢好的表演,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表演是甜的、是高级的、是自己爱看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演员的春天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