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春
获奖感言
刚结束一场采访,王景春打开微信,呼朋引伴去自己开在北京的一家日料店相聚,和他们商量:“咱们一会儿再来点儿卤煮、炒肝什么的吧,麻豆腐也行,我想这口了。”
放下手机,他回头对记者说:“说得我都饿了。最近采访太多了,从2 月12 号我们去了柏林以后就没停过,我都成话痨了,嗓子都哑了。‘黑心经纪人’,明天又给我安排了5 个采访,晚上还要去领个奖;《地久天长》首映那天居然给我安排了13 个采访,完了以后晚上还跑了四个影厅。”
“嗬,您这都快赶上‘小鲜肉’艺人的工作日程表了啊。”
“真受不了。没事,待会儿就有好吃的了。”
“您不需要减肥吧?”
“我?不需要不需要。”
王景春不太喜欢正儿八经地坐下来采访,边喝酒边聊才是他习惯的谈话氛围。今年2 月,柏林电影节颁奖当天,他和朋友一起去了一家德国酒馆。他知道晚上要参加颁奖礼,但是,喝几杯啤酒没事吧,“没想到德国啤酒那么厉害,把我给喝晕了。”
当晚,他晕乎乎地进了颁奖礼现场,发现有一位工作人员始终跟着自己,这看起来很像上一届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廖凡跟他说过的“影帝的特殊待遇”。同去的朋友们也发觉了,提醒他赶紧给获奖感言打个腹稿,《地久天长》导演王小帅见了他也问“你想好词了吗”,化妆的时候,经纪人站在一旁说:“你一定要从这三个维度来讲……”他一听就懵了,“还三个维度呢?”
二十年前,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生王景春就为自己构想了各种版本的获奖感言,有幽默版的,也有装深沉版。这会儿他发现,没有一个版本能用上。
曾经多次畅想的场景终于在这一夜变成了现实,当颁奖嘉宾念出“最佳男演员,王景春”的时候,他还是错愕了一下,随后走上领奖台,做出了一番中规中矩的发言,周到地感谢了各方,还特别提到了自己早逝的父亲—在《地久天长》中,他饰演的是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和他在影片中的搭档、当晚的最佳女演员获得者咏梅相比,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我比她沉稳多了,她的获奖感言是惊慌失措版的。”
王景春
分寸感
在《地久天长》里,王景春是这么拿烟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屁股,烟头朝下,整个手掌虚拢成拳。因为男主人公刘耀军那段时间生活在福建连江县,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抽烟时必须用手挡住无时不在的海风,如果用食指和中指朝外夹着烟,风一吹就灭了。拍完这段戏,站在再大的风里,王景春都能把烟点着。
失去儿子二十年后,夫妻俩回到老家,坐在儿子的坟前,王丽云把带来的矿泉水递给刘耀军,他不接,自己拿起酒对瓶喝,喝完把瓶盖“啪”地一声盖上。这段表演是即兴的,并没有提前走戏,“那才是刘耀军啊,喝什么矿泉水啊,”王景春说,“老子跟儿子在喝酒,这是刘耀军本能的反应。”
到达拍摄现场之前, 做好100% 的准备,把自己的脑子和身体化作一个资料库,下意识地提取出来最好的表演方式,这是王景春的习惯。
拍探监那场戏之前,导演王小帅让演员们一块聊聊。80 年代的新潮青年刘新建一头长发,戴墨镜,穿喇叭裤,因为跳黑灯舞被抓了,在牢里被理成了平头,一帮朋友去监狱看他。演员做好囚犯造型,王景春一看:“呦,你这个发型不错,像个好人。”这句话就被当成台词用到了片中。刘新建说:“政府对我挺好的,不打不骂。”这句台词也是演员现编的,刘耀军一听,你这马屁拍得有点太明显了吧,“行啊,你都吃胖了”,站在一旁的沈英明说“海燕要提干了”,“副的”,海燕赶紧补充,“耀军和丽云也当先进了”,“没辙。”刘耀军忙着接嘴。
“没辙”是王景春加上的,刚好两个字,和海燕那句“副的”对上了。他希望观众看到这里“咔”一乐。“其实生活中就是这样,”王景春说,“一帮朋友去探监,犯不着苦哈哈地对着人哭,‘哎呀,好可怜啊,你要好好改造啊’,多大点事儿啊,无非就是跳个黑灯舞给抓进去了。”
凭《地久天长》刘耀军一角捧回柏林银熊之后,王景春的过往作品也被翻检出来。有观众惊呼,原来《白日焰火》那个脾气古怪的洗衣房老板是他演的,《我11》里教儿子画画的爸爸也是他,还有《影》中的鲁严、《建军大业》中的贺龙、《盗墓笔记》中的吴三省。
“戏红人不红”、“角色立住了,演员没被记住”的原因很多,一是王景春这张脸的辨识度不算高,二是他的大多数角色之间相差太远,难以积累一张被记住的标签,还有一些角色本身的存在感就不强,像是故事的背景,但看完回头一想,又觉得人物的分寸感和演员使出来的轻重力度拿捏得刚刚好,在戏中恰如其分。
“这是我喜欢干的事儿,”王景春说,“戏分主次,演员也要有整体观,从导演思维看自己该在什么位置,不能把主角的戏盖上,那哪行啊,你是辅助的,就把辅助的活儿干好。你没把我认出来,光记住了那个人物,我觉得是最好的。观众要是记住我了,那我多失败啊,你演哪个人物都是演自己,有啥意思呢?”
王景春
橡皮泥
八字眉,小眼睛,一笑眼角全是褶子。做演员,王景春算是好胚子吗?
“是啊,我多好啊,扔到街上谁也认不出来,”王景春说,“演好人也行,演坏人也行,演硬气的也行,演窝囊的也行。老话怎么说来着,‘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演员更像一块橡皮泥,怎么捏都行。”
从19 岁开始,他在新疆百货大厦工作,先是工会宣传,后来到鞋帽部售卖童鞋,偶然认识了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郎辰,跟着郎辰学了两三年表演,被上海戏剧学院特招进入95 级表演系。
到了上戏,同班同学有陆毅、鲍蕾、罗海琼、薛佳凝、田海蓉。
置身于俊男美女当中,貌不惊人的王景春发现自己还是全班年龄最大的,没事,他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太多了,但是表演不是拿脸来说事的。”
在学校,王景春的问题还真不是脸。很快,他就成了全班三个最让台词老师头疼的学生之一。老师说,山东的不怕,上海的也不怕,最怕新疆人王景春,因为天南海北各地口音杂糅成新疆话,纠正回来太难。同学们出晨功时,看到王景春每天都在练发音。
台词结业的时候,他挑了一段最难的独白,老师给了89 分。这1 分一直刺激着他,因为所有成绩90 分以上才能评奖学金,王景春拿了两年的表演课单项奖学金,到三年级没有台词课了,才拿到二等奖学金。今年3 月,《地久天长》在上海戏剧学院举行点映,王景春特意请当年的台词老师来看看新疆学生的普通话有没有长进。
新疆最北端的阿勒泰地区与俄罗斯、蒙古、哈萨克斯坦接壤,是寒冬漫长的少数民族牧居地。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从阿勒泰走出来的王景春爱交朋友,“不演戏你得交朋友,演戏你更得交朋友,五湖四海你都得有朋友。”
各种各样的朋友的形象时常在王景春的脑子里重现,然后被建模、编码,变成一个个文件包,进入王景春的“人物形象资料库”。
要演出租车司机,他真有朋友是出租车司机,没事就在一块吃饭、喝酒、聊天。演过各种警察之后,王景春又多了好多公安的朋友,“从刑侦局到片儿警,哥哥弟弟都有。”去年王景春回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公安局局长喜欢他演的警察,约了一起吃饭,刚开始他们聊着天,慢慢唱起了歌,最后拉着手风琴跳起舞来了。
交朋友的方法很简单,“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王景春说,“大家都一样,你干这个工作,我干那个工作,谁也没比谁高一等,谁也没比谁强一头,都是朋友。”
王景春
小火慢炖
王景春家楼下有一家生鲜超市,他天天去。他更喜欢菜市场,“每个菜都新鲜,还有烙饼啊、面条啊,买回家可以做个炸酱面。”
因为爱吃,他有一个特别开放的国际胃,不管中餐、西餐还是日料,所有美食通通接受。获封柏林影帝之后,如果说王景春有什么心愿,那就是“没事还能上菜市场买买菜”。目前来看还能实现,他该买菜还去买菜,管大家认出来不认出来,“认出来又怎么了,也不会给我便宜。”
拍戏以外,王景春过得像一个普通人。他不想把自己修成艺术家范儿十足的演员,在他的概念里,做演员,就应该到生活当中去。有空的时候,做一顿美食,端出非常漂亮的一桌菜,也是艺术。“做饭的关键是火候的掌握,每种口味里有不同的风格,”他说,“这跟演戏非常非常像。”
还有一件事情也需要拿出小火慢炖的耐心来。4 年前,王景春和廖凡想要建立一个推广艺术电影的平台,于是联合发起了“春凡艺术电影中心”,专门展映艺术电影。他们想让那些误以为艺术电影都是“特别深奥、不知所云”的观众来看看艺术电影到底是什么样的。去年,“春凡艺术电影中心”在上海举办了张艺谋影展,“非常成功,差不多全满,楼道里坐得都是人,”王景春面露喜色,“今年我们准备做第六代导演的影展。”
眼下,艺术电影的观众越来越多,他还想培育更多的观众。王景春告诉我们,“春凡艺术电影中心”和上影影城达成了一项战略合作,将来可以借由上影的六十多家影院,去全国各地推广艺术电影,“慢慢来嘛,不着急。”
“ 不靠脸”、“到生活当中去”、“慢慢来”,听起来都是老一套做演员的标准了,相比之下,今天也许不算是一个演员的时代。但王景春觉得无所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我跟时代脱点节没关系,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个老派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