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
敏感的青春不值得留恋
咏梅的蒙族名字叫森吉德玛—意为“仙女”,她在呼和浩特一直生活到18岁。一提到呼和浩特,咏梅的语速就慢了下来,“那里的树,那里的冰天雪地,那里的莜面烧卖羊杂汤,还有那里的蓝天……孩子会把皮肤晒出黑色的光。秋天的时候妈妈会带着我们去扫树叶,然后我们选最大的叶子玩拔根,都是快乐。”
父亲是个电力工程师,酷爱哲学喜欢思考,“又帅又有智慧又风趣,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迷倒一大片人。” 和那个时代大部分的父亲不同,他送给女儿的第一本书不是童话故事,而是山口百惠的画册,第二本书是《共产党宣言》,第三本书竟是一本印满裸体人像的西方油画册。“那时候我还小,我说爸爸你怎么会拿着一个裸体女人的画看半天,他跟我说,这是绘画,这是艺术,这是美。”
但优秀的父母也是一种压力。“ 父母很少夸我,老说你不行,其实那个时代的父母都这样,我小时候是一个超级敏感的孩子,心灵极其需要关照,但我家里不会给予我这些。所以我总在想,我是很优秀的,为什么你们看不到呢……”—她身上的那一股倔,大概就从这里而来。
“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觉得跟身边人没办法融合,他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做事、聊天、游戏,我好像都不是特别感兴趣。我总是一个人待着,有一个阶段我尝试融入大家,但发现自己是不快乐的,干脆就放弃了。别人觉得我是骄傲,其实我是有点自卑的:为什么我老跟人合不来,老有自己的想法,还老要把很幼稚的想法表现出来,最后也得不到认可。”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咏梅这个汉语名字在蒙古族女性里的使用率其实非常之高,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初期出生的女孩身上尤甚。也许是和那首《卜算子·咏梅》的时代因素相关。那个时期,给女儿起“咏梅”这个名字的父母一定都是颇有学问的—“越冷越开花”很符合清寒的塞北大地的生存法则。
孤独的小女孩,长到十三四岁,开始有人说她美。电视里放日本电视剧《血疑》,有人说她像山口百惠。18岁的时候,又有人说她像电影《红高粱》里的巩俐。从习惯性的独来独往,到身边总是出现想要捉弄她的男孩子,后来她才明白,那个叫作喜欢。
“是不是觉得那个时候的天都要更蓝一些?”
“不会,其实我的童年、青春,整个成长过程都挺痛苦的,我觉得敏感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特别愉快的童年。很多人都说很想回到青春时代,可我不想回,我觉得现在才是最好。”
咏梅
终将遇到浓烈与平淡
读完高中,她成为政府机关里的一名打字员,命运的改变是从单位送她读大学开始。1980年代末,对外经贸大学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学校,有时录取分数线比清华北大还高。“其实这么牛的学校我不是考进去的,是单位送我去的,因为单位正好有一个照顾少数民族的名额。”
这是咏梅一贯的语态,对外总是以“单位推荐我去上大学”来一笔带过实在的“学霸”人设。当年的高校民族推荐培养制度其实并非那么简单:从年轻的国家干部中搜集适合深造的零琼碎玉,虽说不如全国统一高考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那么惨烈,但也算是万里挑一,更何况入学后的上课、考试、毕业要求全都一样严苛。文化观察人黄哲说:“咏梅身上的那股知识分子气质不是偶然的—用知性概括其实是矮化了,这种气质,不是简单的清高,更不是孤芳自赏,而是一整套强大的自我选择、自我塑造和自我实现体系的外化。无论是表演专业科班出身的演员,还是一路按部就班毕业就业的普通人,少数人要用许多年才能修炼出来,这还是有‘慧根’者,更多人也许终生不得,也未必想得—因为这的确没有什么功利价值。”
漂亮女孩来到北京,犹如飞鸟入林。咏梅说:“小时候被夸漂亮,后来有人说我有气质。其实我觉得气质这东西,就是你足够自信,足够放松。”
问她,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曾经自卑拧巴的少女变得自信和放松下来?她沉吟半晌,答:“ 是遇到了栾树吧。”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喜欢摇滚乐的她被黑豹乐队的导演一眼相中,效仿当年的屏幕女神张曼玉和钟楚红,咏梅顶着一头当时最时兴的“蛇妆”,在成为那首著名的《Don’t Break My Hear t》的MTV女主角后,她成了当时黑豹乐队的键盘手、主唱栾树的女朋友。再后来,他们结婚,直到今天。
“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在爱情上是比较幸运的,老公一直对我那么好。我说这个‘好’不是要来的,你不给他,他也不会给你,最重要的就是两个人都要付出。我们希望我们俩能够白头偕老。有一次他陪我去医院拔牙,排队的时候身后有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坐着轮椅,老头颤颤巍巍地推着她,每次老太太抬头跟老头说话,老头就会慢慢蹲下身子,一边给她弄血袋,一边给她揉脚,一边认真听。我们俩同时说,等咱们老了也要这样。”
“别人都说我挑戏,是因为我有钱。其实我们一直都住在一个普通的住宅区,开很普通的车,买菜做饭做瑜伽过日子,钱跟我没关系。有时候我也会为了五斗米折一折腰,毕竟不能老用老公的钱,我也不是心安理得花老公钱的女人。我不买名牌包,不买超过一千块钱的衣服,觉得没有必要,这个世界有太多需要帮助的人了。”
咏梅成为柏林影后之后,栾树这个名字再度被屡屡提起。咏梅一如既往地淡定,她没有刻意避开提及家庭和隐私,一方面她觉得真实的东西无须隐瞒,另一方面,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独立克制的知性形象,会和一个依恋老公的小女人有什么冲突。“我肯定不是,也不愿意成为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我内心有很叛逆的一面,但是传统女人身上的很多优点我是不想丢掉的。我追求独立和自我,希望得到尊重和认可,但这与努力爱一个人这件事并不矛盾,也不冲突,它们可以互相作用。”
俩人唯一的遗憾是做了丁克。大家以为他们是酷,不愿意要孩子,咏梅非常坦诚:“ 我们跟孩子没有缘分吧……开始的时候我不成熟,觉得自己做不了母亲,但是在我觉得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角色、很想要孩子的时候,孩子却不来了。这个事情我已经接受了,把它想明白了,作为一个演员,创作也可以是一种生命的意义吧。”
咏梅
离角色很近, 离圈子很远
都在说我国的中年女演员处境尴尬,因为情节和角色的限制,不是强行装嫩尬演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人物,就是沦为沙发剧里的婆婆妈妈进行生活脸谱化的表演。四十岁女演员无戏可演的困境咏梅自然也是遇到了。在王小帅导演拿着这部《地久天长》找到她之前,她已经四年没有拍戏了。熟龄演员,满身本领,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可是却没有人找她们。就算有人找,也都是一些毫无挑战、缺乏灵魂的鸡肋角色。对于这种现象,咏梅心里也是不平的,但最终还是被生活的一面所消解,毕竟做了24年女配角,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在国内像她一样的中年女演员,不管红还是不红,谁真正拥有影响力和话语权?如果不是这只银熊,也许她就这样隔几年接一部戏,静静地演,慢慢地老去,人们依然不太会记得这个名字。
“咏梅可以几年没有一部作品,但几乎每一部都没让人失望过,甚至很多时候贡献出来超越了一个职业演员的本分,比如在《刺客聂隐娘》中的表现。中国电影或者说中国影视应该以这样的演员为骄傲,但如果不那么自私,我们更宁愿她生逢法国的新浪潮时期,跟随作者电影一路成长、最终成长为优秀的老演员,我们也就不会感慨‘这么好的演员到了这个岁数就没戏路了’。”文化观察人黄哲如是说。
23岁与摇滚歌手邂逅一生的爱情,24岁毫无表演经验的她当上了电视剧女主角,也是机缘巧合。当时她在主持人许戈辉的节目里当外景主持,许推荐她去演一个都市白领。“别人都说我淡定,我想大概因为我一直没把自己的属性完全归类到这个行业里。以前别人介绍我是演员,我都会有点不自在。进入了这个行业,我发现自己完全有能力做这件事情(演戏),而且能挣钱对吧,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是,演完一部戏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多自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记得有位资深演员曾经调侃,现在的小鲜肉全在健身,只有老戏骨还在练台词。在很多与咏梅合作过的电影人眼里,她一直就像个不声不响独下苦功的好学生。电影《地久天长》的制片人刘璇也讲起咏梅的用功,电影开拍前,剧组安排咏梅去福建连江体验生活,向当地渔民学习如何织网。当时正是七、八月最热的时候,北京都觉得暑热难忍,更不必说福建。咏梅为了几个织网的镜头在那边足足待了一个星期。后来有天跟栾树聊天,他说自己出门了一段时间回来,发现老婆竟然坐在家里织网。刘璇这才知道,咏梅把渔网带回家继续练习。
咏梅
导演刘进在2012年跟咏梅合作过电视剧《悬崖》,咏梅在这部历史战争题材戏中的角色“非常难演,没什么台词,但戏全得在眼睛里”,刘进在我们的电话采访里评价道:“ 咏梅温婉不张扬,但又特别仗义,有蒙古姑娘的豪气。给《悬崖》选角色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她,后来果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所有复杂的感情全被她处理得特别细腻。”
“咏梅不是科班出身,但你看《刺客聂隐娘》中她的大段文言独白,吐字发音之准确之流利,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下过苦功的。侯孝贤说,一听她念白就服了。”知名编剧汪海林回忆起上一次见到咏梅时的场景,“在一个影人饭局上,吃完饭她就走了,她给谁都没留电话和微信。”
不主动也就罢了,一个演员,在几乎失联的状态下生活,这得错失多少机会?关于没有微信、不接电话、不混圈子的“说辞”,也被导演刘进和她的经纪人梁砚所证实。刘进说:“ 咏梅平时人很淡泊,我们都是有事儿才联系。这两年她才有了微信,更早之前都是靠发短信联系。”
梁砚说起2011年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咏梅对她说,“你打电话是找不到我的,全都呼叫转移了”,所以即使是跟经纪人之间的沟通也完全是通过短信。“她也不会马上回复,每天会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来处理所有的消息,其他的时候她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去过生活,谁也打不乱。”
显然,柏林的银熊也没有打乱咏梅的节奏,只是比平时更忙了一些。她依然在自己的那个频道里,穿黑色的李宁运动服去做瑜伽,每天看一部电影,读几十页的书,一个人开着高尔夫来拍片现场,几个小时里都没掏出过手机,摄影师调光时她就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等待。
在急功近利的名利场,咏梅是淡泊、沉稳、疏离的,似乎刻意和这个圈子保持一种距离。她表面温柔谦和,原则和标准又极度明确,但并不强加于人。除了在屏幕上,公司里的同事没人见过她失控或者失态的时候,哪怕一丝激动或一点愠怒。梁砚说,这次在柏林得奖,可能是她这辈子见过咏梅最开心也是最慌乱的时刻。所谓慌乱,就是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走上领奖台,把“王小帅”错口说成了“王小春”。得奖之后,彻底回过味来的咏梅表现出的也不是大笑或者激动,而只是语气轻松地对工作人员说“我好开心呀!”获奖的当天晚上,大家一起聊起今后的工作安排,她说出来的竟然是:3月份有几场演唱会是我必须去看的,有一个小岛我之前就说要去生活一段时间……那么多工作机会一下子出现的时候,咏梅心里的将来,依然跟名利无关。
咏梅
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塑造女性人物就是我的手艺,只要手艺好就有人来找你。我不是那种一开始就找到了the right way的人,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通过这条路,可以让我的心灵陪伴我达到彼岸,我走的是这样的一条路,只是走上这条路的人不多。”
咏梅的这番话,让我们想起了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派克最著名的著作《少有人走的路》,书里说:“ 人生苦难重重,要超越自己,成为心智成熟的人,你必须走上那条少有人走的路。”
49岁的咏梅,在一个中国女演员最不被看好的年龄获得了这一份殊荣。鲜肉小花们早已习惯的时尚杂志拍摄,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我们将一件件借来的顶级大牌服饰挂满三大排衣架,摄影师和一群助理在摆弄着灯光,她一个人抱着手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等待,像一个恰巧路过的旁观者,一会儿发生的一切都跟自己没太大关系似的。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彩虹迷住眼睛,人间烟火丛林,将来现在曾经,虚荣泛滥游行,四处喧嚣不宁,你说欢迎光临。
COSMO是咏梅拍摄的第一本时尚杂志,接下来,还有无数本时尚杂志拿着封面和专访的版面等待着她。显然,这位新晋柏林影后并不知道接下来她会面对什么,除了更多的片约,专访和代言也会接踵而至。是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界终于伸出了欢迎的手势,向这位49岁的女演员打开了金光闪闪的大门。未来将会如何,没有人知道。唯愿咏梅,依然可以在自己不疾不乱的节奏里,直面喧嚣,且行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