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锦鹏
放下爱欲之痛
暌暌违十三年,关键鹏新作《八个女人一台戏》是部商业味道和话题性十足的戏。官方剧情简介可见一斑:“以香港著名文化地标中环大会堂为缘起,借排演一出经典舞台剧《一世人两姐妹》为契机,曾红极一时的舞台剧天后与炙手可热的当红女星正面交锋。舞台内外,更有首屈一指的香港富商千金、霸气干练的制片人、率真仗义勤恳护主的贴身助理们、娱乐圈八卦王、蜚声国际的知名大导等纷纷粉墨登场,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还是相爱相杀、相知相惜?展现热闹的当代娱乐圈女性众生相的大幕正徐徐拉开。”
这部表面是女性之间剑拔弩张的大戏,实际讲述的是女性之间打开心结,跟自己、他人和解的过程。
这部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香港中环大会堂。大会堂开幕于1962 年,这里承载着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文化和青春记忆。“我们年轻的时候去看电影节、看话剧、听音乐会、看展览,装载了我们很多回忆。”
在两三年前传出大会堂要拆除的消息后,关锦鹏就想把《八个女人一台戏》的故事放在这里,希望以此纪念一下自己对大会堂的情感。
大会堂是这部戏空间上的主角。“我们1∶1 搭建了大会堂的前台跟后台,因为它现在还是艺术中心,演出很密集,根本没办法拍,我们就在棚里面搭了景。”
而戏里真正的主角是郑秀文演的袁秀灵。“这个角色是众多女性角色的重中之重,所有角色都为她服务。”她是曾红极一时的舞台剧天后,在老公死后,才发现老公在美国有小三,且把所有钱都倒了过去,让她落得经济危机掉到人生谷底了。五年过后,她重登舞台,和梁咏琪饰演的当红女星何玉纹在大会堂上争霸。
这种题材的转变,其实也和关锦鹏的人生经历休戚相关。“今年《胭脂扣》过了三十年,还拍《胭脂扣》有什么意思呢?我觉得一个导演要坦然面对年龄,开始成熟,甚至变老,对生命对处世为人的想法,要忠于自己。我今天已经过60岁了,很多东西我告诉自己,放下跟释怀。”
关锦鹏
30 岁时他沉醉于如花和十二少之间哀婉凄美的爱情,33 岁他感受阮玲玉的爱欲之痛。“今年过了60 岁,这些已经不太能吸引到我。同样是女人戏,隔了那么久应该有不一样的观点,这个电影表达的是一个女人的成长。”
袁秀灵就是一步步从谷底爬了出来,不再骗自己老公有多爱自己。“我刚才所说的放下跟施怀,不见得是我不再跟你为敌,更多的是放下自己,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
关锦鹏认为,郑秀文的人生和角色袁秀灵形成了互文。“拍《长恨歌》时Sammi 压力太大,拍得很辛苦,郑秀文坚持自己配音,被人说港普出戏。因此她得了抑郁症,很长时间才走出阴霾。”
另一位主角由梁咏琪饰演。“梁咏琪过去有很多绯闻,被人觉得是一个好强女,甚至是有城府的,但我们跟她一起谈角色,发现她跟助理关系非常好,助理跟了她二十年,就像姐妹一样。这种角色和演员之间的虚实对照很有意思。”
参演的白百何在里面出演了中性的世家女傅砂。其实一开始关锦鹏怕白百何对粤语台词有障碍而拒演,结果拿到剧本后,白百何认定了这个角色。“很多投资方把白百合定性为小妞,我觉得她像极了《西雅图未眠夜》里年轻的梅格瑞恩。”
让人惊叹的是,八个女人戏里争斗,戏外却极其和谐。“虽然这部戏是双女主角,但所有角色都是围绕着郑秀文来互动,搞清楚了这一点,梁咏琪、赵雅芝、齐溪等,大家心态都很平和。”
这部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戏,有人把它和美剧《贝蒂和琼》联系起来,关锦鹏愉快地表达更愿意自己的电影像贝蒂·戴维斯主演的《彗星美人》。
当然关锦鹏并不认为它们真的像:“我自己的电影,我只能说它是比较优雅的三八。”
关锦鹏
游走在虚实之间
在拍《八个女人一台戏》之前,或许是巅峰时期太耀眼,在相对“沉寂”的十三年间,不断有投资人来找关锦鹏,希望他重拍《胭脂扣》。“梅艳芳那个时候是嘉禾的签约演员,但张国荣是新艺城的,当时通常的情况是一个公司投拍的电影不能有其他公司的演员。最后梅艳芳就自告奋勇答应只要新艺城让张国荣拍《胭脂扣》,她就会替新艺城拍一部片。”关锦鹏语气里有着对他们和角色抑制不住的感情。最让关锦鹏感动的不仅是这些,还有:“他们俩在电影中格外的用心,拍这种在床上抽鸦片的缠绵戏,相互之间的亲密爱抚,基本上两个人没有任何尺度。”
所以关锦鹏很感慨:“梅姐总是跟我说‘其实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她那种江湖豪气,情感的那种直率,的确比我更男人。所以我跟她《胭脂扣》的合作,有这样一个互补。”
三十年过去,时代变了,传奇演员也已离世,而关锦鹏的电影变了主题、换了背景,但不变的是,女性题材贯穿在关锦鹏的每一部作品里。
做电影的方式也没变。“邱刚健帮我写《胭脂扣》,魏绍恩编剧帮我写《蓝宇》,我会死缠着编剧,把很多我自己的经验也投在原创剧本里。”而且关锦鹏选角几乎等于为演员量身定做剧本。从邀请演员开始,他就会恳求演员和编剧碰一碰:“先碰,我们先不定,因为不见得你会喜欢这个剧本、喜欢这个角色,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好好理。所以我每部戏,剧本都是花最多时间的,《八个女人一台戏》就花了一年半。”
和编剧、演员沟通时,他完全把自己最心底的秘密掏出来。“我自己有很多生活上的经验,甚至我几岁开始就做了对自己来说最私密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包括情感上的最私密的东西都跟他们沟通,他们也可以反馈自己的经验过来。”
几乎关锦鹏的每一部戏都有戏中戏的感觉。拍完阮玲玉在《新女性》的一场哭戏后,张曼玉情绪被角色吞没,流泪不能自抑,随后摄影机拉出剧组的摄影画面,镜头依然对着阮玲玉(张曼玉),观众看见了整个拍摄场景(蔡楚生拍《新女性》的场景),蔡楚生(梁家辉)走进来安慰在被子下抽泣的阮玲玉(张曼玉)。镜头继续往上拉,我听到了关锦鹏导演的画外音:“家辉(饰演蔡楚生的梁家辉),你唔记得左撩开床单睇下Maggie(曼玉)。”这就是关锦鹏的电影美学,游走在虚实之间。其实《阮玲玉》一开始搞出剧本,他并不满意:“一个传奇人物,就按照她小时候怎么样长大结婚生子怎么样,我有点不甘心。”关景鹏去看了很多有关阮玲玉当年出演的无声电影,“其实这部片子一开始我想找梅艳芳演,所以就想可以让梅艳芳跟阮玲玉在电影中对话,它不见得是真实的,但创造出了我们主创心目中的阮玲玉。”
关锦鹏
关景鹏看重的是梅艳芳身上的帅气和某种程度上的悲凉哀怨,后来梅艳芳没能来,这部戏成就了张曼玉,拿下金马、柏林影后,脱掉了花瓶的称呼,女人味十足。但到今天依然有些人说张曼玉没表现出阮玲玉的帅气,关锦鹏说:“我们不可以用梅艳芳套到张曼玉的表演上面去评论,但我觉得这是张曼玉在所有银幕上最女人的一次。”
回顾自己作品中永恒的旧上海范儿,关景鹏于他对张爱玲的爱。他从初中拿着张爱玲小说读,看到的是张爱玲的厚道,尽管很多人说张爱玲刻薄。“张的文字,比如说有八句,前四句是尖酸,后四句是反讽,更多的是哀伤跟苍凉。”
在由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红玫瑰白玫瑰》中,影像部分关锦鹏也拍了三个层次,并配有不少佟振保的旁白。有评论诟病关锦鹏把张爱玲的文字奉若神灵,他不以为意:“对我跟林奕华编剧来讲,这些文字旁白真正体现了我刚才讲的张爱玲前四句的尖酸刻薄、后四句的苍凉,佟振保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左手跟右手打架的人,一边是欲望,一边是理性,所以旁白代表着对角色的理解。”
关锦鹏的电影也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死亡。在张爱玲这部作品里,死亡是隐秘的。“因为到最后,佟振保最后一个镜头从大屋一个人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是一个行尸走肉的人。”
年过花甲,从做副导演到做导演再到现在成名30 余年,关锦鹏说自己一直在琢磨电影,“一辈子有三四个领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最在意的表达是:“对我来讲电影没有真实,有趣就是有足够的想象,有足够的感染力,足够动人,足够悲伤。从《阮玲玉》到《红玫瑰白玫瑰》再到《长恨歌》,某种程度你们别看作是真实的逝去,而是去窥出来去营造出来的,中间有很多美学上的东西是我们自己去想象的。我拍的上海就是这样,有危险、梦幻的东西。”
关锦鹏
香港电影没有死
时代呼啸飞驰,作为早早拿下巅峰大奖的导演,关锦鹏最新电影里的大会堂、天星小轮、的士司机、香港娱乐圈大事件、一些只有导演才知道的典故,以及电影里一个镜头的士司机直白地说:“香港电影已经死了,我以前是当导演的……”
这让人联想到香港电影的衰落,而导演是不是借此在缅怀?“我没有缅怀或总结过往,而是顺其自然想到了这些。”关锦鹏几乎是最早一批到内地拍戏的香港导演之一。“我1994 年拍《红玫瑰白玫瑰》就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协拍,《阮玲玉》更早。”
他承认香港电影的衰落,想重现香港黄金时代,但需要太多的努力。“我是觉得香港电影要变化。其实香港电影最风光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000 年开始下滑。之前内地电影市场还没成气候,很多投资方蠢蠢欲动,找一些香港的电影人来拍。”但经过2000 年至今,不管市场的培养、观众的认识和内地年轻导演的成熟以及技术更进步,香港电影开始被边缘化。“现在谁不会拍类型电影?内地CG 特效上已经向好莱坞看齐了。”
他没拍电影的十几年,几乎就是香港电影迅速下落的十几年,他在内地监制了多部电影,感受最深的是:“老板会一直盯着我们说‘:接地气,你们不是拍香港电影。’”
而最近票房和口碑大获全胜的港片《无双》又让人看到香港电影的希望。“我觉得庄文强或者我自己拍《八个女人一台戏》,某种程度也是在试试看。电影其实是宇宙性的,把剧本弄好,把人物弄好,不见得一定要在北京拍,也不见得是拍给内地观众还是香港观众。”
回过头来看自己做监制的经历,他直言:“我不会很直接去说你不能这样拍,这毕竟是导演的作品,我不会去判断这场戏处理得好不好。其次做监制我最在意的是导演要搞清楚对人物的理解,再告诉演员们。提醒新导演对人物的掌握是很重要的,这是我自己电影里都在一直坚持的东西。”
做监制让他可以发掘到新的合作者。他新作的摄影师是内地的王博学。“王博学就是内地非常有潜力的摄影师,之前他拍的一个广告我看到了,到我监制《恋爱中的城市》,摄影最好的两段布拉格跟巴黎的戏,都是他拍的。”
关锦鹏还在关注年轻的导演,作为《致青春》的监制,他觉得赵薇不拍戏很可惜。“刘雅瑟演超市的一场戏,赵薇苦口婆心跟她讲,她没抓住那种感觉,后来赵薇说对不起,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一委屈,演得好极了。我是那种苦口婆心的导演,脾气有些时候太好了,而赵薇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很有方法。”
60 岁再拍新戏,关锦鹏说拍得很开心,当然年岁渐长,也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和情绪的变化。“杀青后还没开始剪接那一个礼拜,我情绪有点低落,但回想过去两个月拍得很开心,我提醒自己‘没事赶紧剪’,到密集剪辑时又很兴奋,剪完又低落。”
在《八个女人一台戏》预告片里,有个意味深长的片段,袁秀灵这个昔日的舞台天后问傅砂:“我是不是跟不上这个时代了?”这让人联想到关锦鹏的自我诘问,他哈哈一笑:“是跟不上时代了,昨天宣发的工作人员丢链接给我,我怎么都不会下载。”
他讲了一个故事,三十年前他带着《阮玲玉》剧组和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相遇在柏林电影节,后来在国际电影节又多次碰到。“三十年过去,人家都拿下金棕榈了,我的电影还从来没进过主竞赛单元。你跟自己纠结能怎么样?不要拿别人来超越自己。超越这种东西,对自己谦虚一点,让自己会好过一点。不见得你所有事情都要求自己追上,跟不上就跟不上,但我还有快乐的东西。”
关锦鹏说,在做导演上,他幸运的是60 岁还可以拍新作,甚至只要愿意也许可以拍到80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