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鸥
酒吧里摆了很多盏电影灯,看着特隆重,偶尔也黑一下场,像是电力不堪负荷。摄影师端了台厚重的120胶片机,不敢猛搂,因为每卷只有14张片子,贵得很。王鸥穿了件很轻薄的长裙坐在钢琴旁,非常优雅。她肌肉的线条很利落,没丝毫赘肉,手臂细长,特别是手腕到指尖那段距离,把手掌伸开时,手指有强烈的上翘趋势,听说练舞蹈的人会从小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王鸥嗓音清亮,说话虽然是南方人的吐字方式,却有很多京腔俚语用得极熟练,比如有鼻子有眼儿、压根儿、点儿背。她说是因为最近刚拍完一部以北京为背景的年代戏——《芝麻胡同》,跟何冰、刘蓓一众老北京演员合作了四个月,为练好京片子还真下了番功夫。比如一页剧本,她会拍下来发给朋友圈里的北京人,有普通人,也有专业演员,让他们分别读一遍用语音发过来,甄别这两种语气差别,然后取一个中间值,逐句反复练习,总算跟大家合辙了。
以前看她角色,不管是汪曼春还是秦般若,都带几分妩媚,即便她做事冷血无情,依然让人爱恨纠结。而此时和王鸥对坐,她仪态端庄、举止自然,言语中诚意满满,但那股劲儿还是若隐若现。我试图分析出那到底是哪儿流露出的,从她眉宇间找到了线索。
她前庭饱满,侧面看时,从眉弓转折处眉梢有迅速下降势头,讲话到声情并茂,眉心会难以自控地上扬,凑成八字眉状态,无端释放出一股哀婉神情,不免惹人怜爱,而她本人又并没存心讨喜,收获的关切相当于无功受禄,旁人女子看到这种面容都会羡煞,甚至略带敌意。不过没有成色十足的美艳打底,光有八字眉也不好使。
你是不是觉得王鸥的拥趸应该是大批痴汉,正相反,她粉丝群里绝大多数是女性,甚至还有不少女生给她写情书。她问为什么群里男生不多,忠粉纷纷答复:“我可以是男的。”忒凌乱,想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开始也好奇怪,后来分析可能粉丝时代多数追星的人都是女性,她们的参与意识更强。还有这两年开始流行说女生很攻,我当时都没明白,女生为什么要带攻气,本来女人该散发女人味的,但是她们喜欢看女生身上带男性化气质,可能在这种高压社会中,女性都想变得更强悍,拥有力量和权力,我的角色成了她们的榜样。”
这回答很合理。可能还有一点,反派跟坏人不是一个概念,秦般弱身为滑族公主,来祸害齐国,可以划归复国斗士一类,而汪曼春虽然心狠手辣,却从没做过墙头草,有她恪尽职守的一面,小说里还详细描述了她如何从一个青春浪漫少女转变为杀人如麻的汪处长,应该算悲剧人物。这也能解释反派人物收获大批粉丝的原因。
通常演员塑造最成功的角色,都带着自己身上的强烈气息,照猫画虎成功率是很低的,那王鸥与这两个大反派有什么共通的性格?
“这两个角色都不像我,创作中只是尽量去找可以理解、相信她们的地方,形成支点,还要放大她们可爱的一面。当时刚拍完《琅琊榜》,导演李雪说接着要拍一部谍战剧,问我想不想演反派女一。我当时问为什么又是反派,就不能演女共党吗,我真长得很像坏人吗?导演也没多解释,就说‘你行,我觉得你行。’”
事实证明王鸥真的行,她所说的不像,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角色身上的狠毒,而这些狠毒对于导演而言只是剧情安排,他真正关注的是演员和角色身上有没有暗合的气质。这也是我在采访中想弄清的。
王鸥
野蛮生长
西方有句谚语:耶稣基督的被出卖,要追究到犹大受伤害的童年。
王鸥1982年出生在南宁,今天广西经济最繁荣的城市,而在80年代中期,还只能说是热闹。王鸥对她的整个童年,用了“动荡”两个字来形容。动荡指的不仅是她的家庭,也是当时社会环境的缩影。
“ 我们那个年代,刚刚改革开放,大人都忙着下海经商,钱挣回来了,感情也没了,家庭支离破碎,然后孩子就没人管,各种放养,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来自离异家庭,没有哪个让我特别羡慕的,我们班学习成绩普遍不好,因为太动荡了。我记忆里有个永远挥之不去的画面,就是三四岁时,每次父母打架,我就躲在一个小竹凳下面瑟瑟发抖。人的记忆很奇怪,你能记住的永远都是最不好的画面,过去的快乐都忘记了。”
有段时间她几乎见不到父母,都是由亲戚或邻居照顾,所以她放学也不想回家,跟一帮同学在外面疯玩,因为家里并没有安全感,冰冰冷冷的,也没有吃的,她和小伙伴们在江边玩水,吃点儿烤红薯就算珍馐美味。
“我记得有一整个夏天都在外面疯跑,南宁的阳光紫外线强烈,我晒得很黑。我妈回家见到我说你怎么变得又黑又丑,根本不像我亲生的,她就从来没给过我任何鼓励,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平庸的小孩。”
唯一给过她鼓励的是小学时的班主任。她当时不爱写作业,上课最爱干的事是抄歌词,流行歌曲唱得不错,特别是粤语歌,班主任就逐渐把她提拔为文艺骨干,班里大合唱时让她领唱,有时候还当指挥。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有些文艺天分。
13岁她考去艺校学民族舞,也不是对舞蹈有多大兴趣,主要是想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如果能得到更多关照,有人能告诉她该做什么,也许能走一条更主流的道路,她列举了几个类似医生、教师、科学家之类的职业,认为那些是对社会更有贡献的职业。当明星不好吗?可能每个人都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更好的。
王鸥说她从没自己发现过身上的优点,在艺校里也是同学都夸她大长腿,老师说她是个苗子,再加上一些男生的追求,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优势。但有件事她还是耿耿于怀,当时家里每月只给她200块生活费,中午吃饭她只敢买个豆芽菜,以至于她在最需要营养的青春期没蹿起个儿来,只长到一米七。
王鸥15岁开始做模特,女孩独自闯荡,想尽快自立,生怕成为别人的累赘。当时南宁的时装产业发达,广西电视台还有一个专门的时尚频道,报道时装周、秀场和模特专访。她不够高,但身形出众,用舞蹈的肢体表现力对付走秀,还能轻松驾驭。
“南宁的模特行业很红火,但价钱非常低,一场秀给100块,公司要收去50。我记得有一年五一黄金周办时装节,商场里每个品牌都会做自己的服装展示,活儿多到接不过来,每场秀之间可能只有十分钟转场,我就骑着自己的小摩托,后面再带一个女生,几个女孩一起赶下一场,有时候下雨就披着雨衣骑,去了头发都湿了,赶紧擦擦,把头发扎起来补补妆,不要让观众看到你那么狼狈,换件衣服就上场了。那段时间真的腿都快走瘸了,脚底的老茧能敲出响声,最后一个服装节下来赚了1500块。”
我问她,如果身高足够,她会不会一直在模特的路上走下去,她摇了摇头。“ 不会,做模特只是我一个过渡阶段,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当演员了。当时特爱看琼瑶剧,觉得这些人的人生可以这么跌宕起伏,多姿多彩,很羡慕。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在里面,我也跟着共情。琼瑶剧老是哭哭啼啼的,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经常重复里面一些台词,然后自己也会哭,可能内心的经历太多,会把这当成情绪释放的出口。到现在我还有这习惯,别人问我怎么排解压力,我就是在淋浴时大哭一场,也不需要哭给谁看,然后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相当于重启。”
谈话同时我也在思量,每次采访都让她聊这些不愉快的童年,一次次揭伤疤,是不是有点残忍?但转念一想,既然她有勇气把这些都说出来,说明她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心智去面对过往,越说越坦然,把最痛苦的经历同别人讲了,也算一种宣泄。也许此刻就该让她半躺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心理医生开着录音机溜出去喝一杯。
王鸥
演员的诞生
后来王鸥在一次模特大赛中脱颖而出,经人引荐来北京拍戏,开始了演艺之路。对于一个没有表演经验的人,我很想知道她第一部戏怎么进入角色,会不会很笨拙。她说没有,首先她有舞台经验,不怯场,再加上小时候琼瑶剧的洗礼,她好像没遇到什么障碍。
“我开始也不知道那么演对不对,但是导演说不错,说我没有表演痕迹,就保持这状态。他说你不要学那种表演框架里出来的学生,他们学完还要再丢掉那些才能成为好演员。这和我想象中做演员的感觉是一样的,还挺开心的。后来有个副导演还给我讲戏,要行使下他的权力,说我刚才那场应该再强烈一些,应该愤怒地嘶吼,我似懂非懂,导演发现了就说你别给人家瞎讲,人家本来演得挺好,别破坏她内心的感觉,印象还挺深的。”
王鸥在接拍《琅琊榜》前已经演了十多年的戏,显然那些作品认知度不高,按她的话讲很多是非主流的,这个非主流既指故事内容,也指剧组的不专业程度。她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够好,心想当年不如早早出道,学到的都是高级的东西,眼界、格局自然也就不一样。
“有一次看宋丹丹老师在节目上跟子怡姐说‘子怡你没见过,你真没见过有些剧组有多糟,我们拍电视剧都经历过’。一路上顺风顺水的演员可能无法想象,而我们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一路靠自己磕磕绊绊走下来,只有自己才知道到底经历了多少坎坷,走过多少弯路。直到我进了《琅琊榜》剧组,我才知道正规班底是什么样的创作氛围,跟好导演、好演员合作有多愉快,真的很兴奋,如果一出道就能遇到这么优秀的剧组,那该有多好。”
王鸥不够自信,即便她在很多人眼中已经完美无瑕,但她对自己的要求仍然十分苛刻。很多人眼里,她光芒万丈,而这个女人似乎还不够满意。我看到了她的强大,她总能在万头攒动的码头上抢到一张船票,左冲右突登上甲板,握住自己来之不易的票根,如获至宝。同时她也在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自己能不能再拼一下,去争取头等舱那些更好的席位。
听了这些经历,再回想刚才提到她和两个反派角色有什么暗合气质,王鸥自己都没意识到,可能李雪导演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一个人在最没安全感的环境中迸发出的求生欲,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奢望能得到帮助,像个举着砍刀在荆棘丛中独行的人,汪曼春和秦般弱都有类似境遇,也许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和孤独,但在外人看来,这已经很强悍了。导演看中的就是她内核的硬度,装是装不出来的。
王鸥
年龄不是问题
王鸥曾经上过一个综艺节目叫《我们相爱吧》,就是把一对男女明星搭配在一起,凑成很配的一对儿神仙眷侣,让观众重拾对美好爱情的期望,王鸥和台湾明星明道组了一对情侣。明道英俊又彬彬有礼,但还是不能让王鸥找到真正恋爱的感觉。按照节目安排,她还去台湾见了明道的父母,但在一段独白时刻明道说:王鸥肢体和内心完全是反着,很害羞,她身上有种厚厚的壳,有距离感,不太会和男生相处。
“我渴望爱情,期待有人可以依靠,但在过往的恋情中,我总是容易轻信别人,可能是从小得到的关爱太少了,当别人给你一杯水的时候,你都想天啊,我要还给他一片江河,这很影响我对一个人的判断。我不会把爱情当作唯一,我现在对爱情的态度是顺其自然,首先要自己过好,如果两个人不能一加一大于二,就没必要强求。”
王鸥不忌讳谈到自己的年龄。“我觉得30岁到40岁是女演员的黄金年龄,这个年纪的演员基本都有十年以上的演艺经历,能扮演的角色可上可下,可甜可咸,特别丰富。10年前我演不到现在的水平,除了演技,还有阅历,一定是这个世界赋予你很多东西,你才能去做更丰富的传递和表达。以前我只能演偶像剧小可爱,因为你都不知道腹黑是什么,崩溃是什么,执念是什么,年轻时哪有执念,你只有体会过那种纠结和极端的情绪,才能演出来,所以我在微博上说‘我想演文艺片’,就是觉得现在可以去尝试那些更复杂、不以善恶来评判的角色。”
“过去老觉得自己年轻时不够努力,因为没人引导我怎样成为更优秀的人,我曾经埋怨父母,但是到了他们当时的年纪,我也开始理解,身处那个年代,每个人面对新生活方式的冲击都自顾不暇,不怪他们。后来我也意识到自己成为不了什么科学家、社会栋梁,但我也有其他方面的潜能,可以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一路挺辛苦的,所以到这个年纪,就放过自己吧。这个世界不缺我,但既然来了,就尽可能善良、快乐活着。我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但如果要感谢什么人,就是我自己。”
明白了,王鸥对张皇失措的青春并不想怀念,现在就是她一生中最能掌控命运的时段,告别了彷徨无助的过往,事业稳步上升,和原生家庭达成和解,也放过了当年那个懵懂的自己,三十几岁,正是她最好的时光。
今年她有两部新戏要播——《芝麻胡同》和《九州缥缈录》。《芝麻胡同》被她戏称为一部不带流量的作品,但一定是一部扎扎实实的剧作。能跟何冰老师这样的老戏骨合作,无异于上了几个月的表演课,她说这次绝对赚到了,并希望借这部戏把自己的表演带上一个新台阶,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