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蕙
章小蕙是香港人看着长大的。
她年少时热恋闪婚,在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引领风潮成为初代带货女王,人人都盯着娱乐周刊的头条等着看章小蕙今天穿了什么。婚变后,章小蕙背负债务,身背拜金等几大罪状,一时墙倒众人推。再然后,她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
直到2018年1月,章小蕙以自己的名字加上一句来自美国女诗人格特鲁德˙斯坦的诗: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玫瑰是玫瑰)开了自己的公众号并发布了第一篇文章,写维多利亚˙贝克汉姆与雅诗兰黛合作的金粉盒。
是章小蕙吗?真的是章小蕙吗?当晚一多半的留言充满惊喜和疑问。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章小蕙以能买会买爱买出名,名言“饭可以不吃,衫不能不买”响彻两岸。香港《号外》杂志的创始人邓小宇曾撰文称章小蕙是“扬眉女子”,“胡兰成对张爱玲那句经典评语‘: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同样可以用在章小蕙身上。”
策展人早早从小是章小蕙的粉丝。早早上初中时正赶上章小蕙最风云的那段时间,她收集章小蕙的画片,跟章小蕙学穿衣,每有大人去香港出差,都要托人带一本《姐妹》杂志回来,只为看章小蕙在上面登的专栏。
早早长大了,偶像却不见了。章小蕙很少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了。她转载章小蕙的旧文章,向身边朋友们科普这位章小姐是谁,与对章小蕙抱有恶意的网友争论,同时努力搜寻章小蕙的近况。
“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的资料,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如今章小蕙回来了。从那些字句考究的个人爱用品推荐里大家才逐渐确信,这确实只能是章小蕙。只有章小蕙会有专用的Prada丝缎包来装零食,用法国文艺片女主角被吻过的唇色来形容一种浅豆沙色的口红,以及在2019年刚过18天时就盘点出这年春夏100个心动包包。
微博上有人发过一条戏谑的讨论,要是能选一位大中华地区的女明星当妈要选谁?那一定要选章小蕙。因为能继承她的包包。
从懂事时起,章小蕙就致力于将符合自己审美的美好物品编织成与生活紧密结合的系统。
小学还没念完,她就已经逛腻了连卡佛,摸清楚了香港的买手店都藏在哪条小街巷里。现在,小到写作用的笔几十年认定同一型号,大到每个城市她都有张自己的地图。纽约有从一家丝芙兰走到另一家丝芙兰的独特路线,伦敦的路线图串起来的是剧场、书店和跳蚤市场,北京就是各个餐厅和小摊。“我是一个很有系统的人,我懂得怎么去找自己的开心。”她说。
物质世界是客观的,可被控制的,物质是永恒的。在物品的包围中,章小蕙确信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迄今为止,她的物质系统只失效过两次。
第一次是1988年,章小蕙与钟镇涛的婚姻彻底宣告失败。“才二三十年,讲起来好像讲起100年前的事情。”她说。
今天的章小蕙否认了当年的自己,她说如果现在可以跟20多岁的自己对话,她会禁止自己早结婚。
“假使我有再选择的机会,当时我选择晚一点,可能还是跟同一人结婚。年纪太小,我结婚的时候是22岁,简直是BB生BB。难怪我父亲当时气到,假使我儿子22岁结婚,我会疯掉。”
父亲一生从未拒绝过女儿的要求,只有结婚这件事他强烈反对,那是他唯一一次对章小蕙板起脸。父亲呵斥女儿,说结婚不是开派对。为了得到父亲的允许,章小蕙和钟镇涛一起跪在爸爸面前。那仍是至今为止她为爱情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当时我身边最好的女朋友已经全部结婚了,通通有小孩。我很自然地觉得我爱上这个人,太难受了,天天要跟他在一起,我们要做很多事情,不结婚不行。”
但人不是一件高端定制服装,能永远保持刚相见时的美好与合身。这段婚姻的失败留给章小蕙一堆问号和一身伤痕。“我以为婚姻是长久的,我以为婚姻是永远的。它冲击了我的理想。”
2006年,章小蕙离开香港,定居美国洛杉矶。
儿子上学,她见心理医生,在好莱坞的电影项目中参与一些投资,念了九年的戏剧课——三年基础课,两年大师课,四年莎士比亚,与演蜘蛛侠的汤姆˙赫兰德是同班同学。“在你非常非常虚弱的时候,有美好的文字让你专注在一个很美好的事情上”。
这十年,她过得坚强积极,系统已经重建完成。但父亲的重病再次打乱了一切。
章小蕙
2016年年中,章小蕙的父亲突发重病。在ICU陪了父亲88天,章小蕙吃住都在医院,寸步不离。“我的意志力很强,我从来觉得可以跟我爸爸战胜这次,我没有觉得他会去世”,章小蕙说。88天里,医生和护士一直跟她说你要做好准备,“我说我不要准备,我爸爸不会走。”
章小蕙的父亲是加拿大中文电视的创始人,章小蕙记得自己刚3岁的时候,父亲每个晚上都在工作,她就搬一张小桌子到父亲的书房陪他。爸爸在书桌上写东西,章小蕙就抱一本很大很厚的童话书,上面铺一层磨砂纸,坐在爸爸脚边安安静静地描书上公主的纱裙。
从最初被大众认知起,章小蕙就是一个富养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备受父亲宠爱的小女儿,然后才是歌星钟镇涛的妻子以及爱买会买的第一代物质女郎。
王女士是章小蕙在北京最好的朋友,两人相识十年。她见过章小蕙在父亲面前的样子。“工作场景中你会看到她是那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但是她在爸爸面前,就有一种‘爸爸在’的感觉。”
I CU 88天后,爸爸不在了,这是章小蕙的人生中受到的最大冲击。前半生她过得并不平顺,但父亲的离世是她第一次发现世上有意志力战胜不了的事情,“把我整个人打败了,把我所有的理念、信念全部打碎。”系统失灵了。逛到Loro Piana,章小蕙忍不住要上手摸摸男装部的背心和西装外套,那是她最爱给父亲买的牌子。
采访中章小蕙聊起什么都滔滔不绝,眼珠闪闪烁烁,时不时仰天大笑,但说起父亲,她的语速明显变慢,一句一顿,像是脚踩刀尖时强忍着疼。
“我到现在还没接受,我到现在还觉得有时候他在跟我聊天。”她在父亲的棺材里放了一盒新的iPad。父亲在的时候父女俩经常视频聊天,现在章小蕙经常看着通讯录出神,反复想如果按下爸爸的头像,那个iPad会不会响起来。
父亲离开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章小蕙突然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我就突然在想干吗一个人在山头,天天跟一堆、两堆、三堆很陌生的人一起做事情。”她感觉自己应该与过去告别。
过去每次搬家,章小蕙的头等大事就是重建衣帽间,其中要有一个雪松木做的恒温室,专放皮草。
章小蕙爱物更惜物,把所有物件全部照顾好,每天可以看到、摸到她的衣服,这是过去半生章小蕙安全感的来源。王女士回忆她有次见章小蕙穿了一件香奈儿外套,直夸好看,说现在的香奈儿没有那么好看了,做工也没有以前好。章小蕙说对,这是我15年前买的外套。
爱情辜负过她,婚姻辜负过她,媒体辜负过她,但物品从来没有。对物品投入感情是最安全的,当章小蕙与物在一起的时候, 她不再是独自直面这个世界。
但父亲去世教会她,什么都可以消失。如果父亲都走了,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以后通通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的书、我的包、衣服都不重要了。”章小蕙说。
章小蕙有个天天戴着的卡地亚钻戒,戴了9年。“有时候我看着它,我就想有一天它要不见了我会怎么样。”珠宝对于章小蕙来说是个重要的符号,是单身身份最矜贵的象征。自己给自己买珠宝,就是个很成功的单身女性了。但是有一天,那枚钻戒不见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不见了。那个戒指不见了,就是我最后的意义,最后一堵墙。”过去的生活彻底结束了。
“去年我开始改变,就像拨开一层一层的安全感,拨开一层一层的信念,拨开一层一层的自己。”章小蕙说。她亲手将自己收藏多年,心肝宝贝一样的家具、服装、珠宝和书一一收进仓库。一间仓库里共有14个小仓库,衣服先按品牌再按年份,箱子一件一件贴好标签,这件事她专心致志地干了四个月,真是一场漫长而郑重的告别。
收完东西,章小蕙搬回香港与母亲同住。香港不是家,离开十二年再回来,香港比北京还要让章小蕙陌生。“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客。”章小蕙说。
香港倒是人人认识她。走到餐馆和商店,总有人要上来打招呼,“章小姐回来啦?”熟络得像多年老邻居。
港媒待她一向有好有差,邓小宇听说章小蕙的公众号反响很好,全是正面的声音时,吓了一跳。“因为她在香港是一个受争议的人物。”
“什么最好的她都拥有了。那时候她又嫁了一个那么帅的丈夫,那么成功,自己又那么漂亮,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对的,是成功的。可是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令人妒嫉的种子。”邓小宇说。
虽与章小蕙本人一共没见过几次,邓小宇从不吝给章小蕙最高赞美,“每次看到与她有关的新闻报道,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总能读出对她很正面的看法,令我更欣赏她的为人和她的作风。”
邓小宇说章小蕙是香港能培养出的最好的一种女性,从她能将一条围巾绕来绕去、搭来搭去,做得那么好看的一双巧手,到她数十年不变的洒脱,“我行我素,笑骂由人,never complain neverexplain”。
黎坚惠的《时装时刻》里写到,在负债2.5亿、官司缠身、人生最低谷时,章小蕙对自己说:“我需要勇气、睡眠、时间和lookingextremely good !打官司是心理战,若是样子憔悴又心怯,一副被打败的样子,也不用打了。”
离婚后,有网站请章小蕙写专栏。章小蕙问老板要了一整年的稿费。“老板说你用那个稿费来干吗?我说我用我的稿费来开一个时装店。他说章小姐,我会给你第一笔稿费。你还是把钱存起来吧,你不要开一个时装店了,什么人可以开时装店发达的?我说我要做。所以恐惧、彷徨也是一阵子,你处理好了就没事了。”
后来她的时装店生意越发红火,有一家投行开了一个价,几千万,要章小蕙替他们内地再开十家同样的店。章小蕙拒绝了。“我就觉得有点儿累。一整年埋在店里面不见天日的日子,我觉得有点儿辛苦。假使我要开十个店,巡回跑来跑去,我会受不了。可能我对时装的热爱就改变了。”
“我完全不懂得计算,我完全听不懂什么是数据。” 章小蕙说这是自己最大的优点,也是她最笨的地方,她至今不会开车,对时间、金钱、投入产出比没有概念。
章小蕙
按章小蕙的话说,从1998年到现在,她单身了21年。“我谈过很多次恋爱,有长途的男朋友,也有很短暂的男朋友,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所以我现在算是非常非常单身。”
她的观念是只要没有进入婚姻,都是单身。
“我自己付房租,自己养自己,自己养小孩,自己付信用卡,是一个个体。我只是跟你约会,我只要很开心地约会,所以对我来说就是单身。”
理性看来,如果对物质抱有极大热情,那么婚姻能给人的大部分东西,物质也可以。婚姻给人一种心理结构中的稳定感,让个体不用独自面对巨大的社会整体。而章小蕙也是在为自己的独立生活建立稳固的支撑结构。
早早与章小蕙第一次见面,两人约在一家烤鸭店,一坐定就要比赛,各自把包里随身带的化妆品放在桌上,看谁的产品更丰富。早早拿出两支眼线笔,两支口红,一盘眼影,一支唇线笔,一盘补妆粉饼。章小蕙当然稳赢,除此之外她还能拿出一小瓶一小瓶的手霜、精油、护发产品,“她旅行时光是唇线笔就有三支,眼线笔也有四支,非常非常讲究的一个人。”早早说。
输给偶像,她心服口服,当即对章小蕙表白,说本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大起大落的人会显得满脸沧桑,看起来不太开心。“但是我完全想错了,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你是一个时刻只关注漂不漂亮的人,你哪有时间跟别人斗呢?”
章小蕙喜笑颜开:你说得太对了。
章小蕙对化妆品的热爱几十年如一日,化妆品保质期短到三个月、长也不过两年,逼得她每天跟自己新鲜又娇嫩的眼影盘和粉底们恋爱,化妆时要先磨好一杯咖啡,摆开阵仗,再一一抚摸那些五彩缤纷的玩具。
当生活中每个场景都被精心设计,认真对待,每个物品都拥有具体的名字时,人便很难体会到孤独时刻。
但孤独无孔不入,生活总有缝隙。伦敦有些跳蚤市场清晨6点关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章小蕙跑去逛市场,冰冷的风刮着脸,手冻得不行,赶紧跑去买一杯热奶茶。“我买奶茶出来的时候,就觉得现在要是有一双手多好。那种是自己的孤独。”
单身二十多年,压力不是没有,尤其香港是个将单身女性挨个儿估价的地方。女朋友们教育了章小蕙好几年,“她们说请你把这句话装进脑子,嫁个有钱人。我说怎么嫁给有钱人?有钱人的嘴脸你看过吗?为什么要嫁一个有钱人?”
情人节是章小蕙最讨厌的节日。每一个街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店、每一个城市都是那些粉红的泡泡球、星星、巧克力和毛绒熊,所有商场都在鼓吹情人节档。“我最痛恨情人节,谈恋爱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给你送花,你有太大的压力。没有谈恋爱的时候你又被四面八方的粉红气球压着。”
还有参加婚礼。婚礼上都是一对一对,单身的人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总有人上来撺掇你去跟另一位单身男士聊天。参加婚礼章小蕙要提早开溜,因为一吃完饭大家都开始跳舞,一跳舞就总得单身配单身。
如今爱情中的冲动、直觉与荷尔蒙还能让章小蕙信服。但这人的处境才是第一优先,为此她为感情也设计了一套系统,“假使我有对象,我要结婚了,我会问他能不能做一二三四五六的事情。”
以章小蕙自己的经验来看,一套足够大的房子对婚姻长久至关重要。两人要各住一头,中间是娱乐区、书房和厨房,以及双方见面的地方。一起出门前,要洗澡、化妆、打扮、穿衣,准备好了才能在中间与对方汇合。“我喜欢的时候可以到你的东边,我需要自己时间的时候,会躲回我的西边,这个是我设计的最完美距离。”
没想到的是,年轻人的爱情常常死于发展太快,黏得太紧,而成年人感情的死敌却是距离太远。第一次婚姻以后,虽然男朋友没有断过,但让章小蕙非结婚不可的对象再没出现。“我下周在莫斯科有一个活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要是能让我开口讲这句话,那这是一个有机会的人。”她说。
近几年也曾有几位心上人,条件优秀人品出众事业有成,但对方听说她今天在北京、下周去柏林看展、再下周又要跑去印度调研披肩,一个个都被吓跑了。
在美国学莎士比亚时,章小蕙觉得自己像《威尼斯商人》里的鲍西亚。鲍西亚的台词她几乎不用背,看一遍就能讲出来。“人家看到她的财富、美貌,可是没有人看到她本身。她的悲哀在于她要用一个游戏来挑她的丈夫。她没有爱情,她用一场交易换来一个丈夫,没有人看到她自己。那是我最爱的独白之一。”
现在有时候新认识的男生会瞄她的手表,“瞄完之后我对他再没有兴趣了,因为他看到我在用什么。”
“有谁可以看到我是我,不是我的地位,不是我能给你带来什么,是我的本质。现在假使让我再谈恋爱,那个人要看到我是我。”a rose is arose is a rose,玫瑰就是玫瑰。
章小蕙
现在章小蕙的公众号最小的读者是00后,她觉得不可思议又自认对他们有种责任。“他们才十几岁,我不希望他们花太多的钱,用金钱来满足拥物,我希望他们的满足是来自对美的欣赏。”
但人总要经历什么都想拥有的阶段才能长大。如今讲起年轻时获颁香港市政局举办的十大衣着选举的衣服,章小蕙会笑着形容自己当年有多夸张。“一套Romeo Gigli黑纱,像蚕丝一样绑着我的身体……”她穿牛仔裤翘着腿大笑,“从前很有戏剧感,年轻时因为戏剧感着迷死了 ……现在穿的时装更多是品质好,料子好,质量好,没有很多的童话故事在里面,很基本的衣服,很舒服的衣服。”
56岁是个什么样的年纪?章小蕙说,现在看到好看的时装当然还是会心跳加速,可是这个难度已经高很多了。人也一样。“我阅人没有无数,也不少了。看过很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我都看了,我看了很多的人性。”
人性大多数时刻是让人失望的,爱人会变,朋友会散,亲人会走,始终陪伴章小蕙一同经历人生起伏的是她对服装的爱。曾经那些宝贝一样的衣服,每一件都像一个梦,每一个系列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现在都成了章小蕙的收藏品。它们早已不能用价格来计算,那是章小蕙用一生的力气守卫下来的领土。
住在洛杉矶山顶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床,章小蕙看到漫天飘着黑沙。跑到院子里,摊开手心接住一些仔细一看,空中不是沙尘,是灰烬。再一张望,山腰下有户人家失火了。
“我那一下真的是毛骨悚然,我在想那些灰烬原本是别人的家。”
消防员跑上山顶通知章小蕙要准备撤离,大约有一小时时间打包。章小蕙先问儿子,你有多少台车?有多少地方可以给我放东西?儿子指了指,不过两台车的空间。
儿子拿出了自己的电脑、充电器和游戏。但章小蕙迟迟做不了决定。“我要放包、书,还有衣服,还有什么东西呢?”想来想去,她都无法做出取舍,干脆直到撤离那刻都没有动自己的东西。“我拒绝想要放什么东西到车上……我不是做不了这个决定,我根本不要去想,你不要让我想这个,太可怕了。”
之后的一年内,那座山又发生了两次火灾。她不理解为什么其他住在山上的人都跟没事人一样,为什么每个人还能睡得着。
而章小蕙却几乎每天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梦到起火了,灰烬漫天,她只能带走一台车的东西。
成年人都要学会做取舍,章小蕙不。她不做选择,也不做妥协,要告别就干脆将一辈子的收藏全部收进仓库。收完东西,章小蕙拖着两个路易威登旅行箱飞回香港,身边仅有十双鞋,十个包。香港家里的衣橱一米见宽,“只有夏天的衣服混到现在”。
但她很清晰地告诉自己,“我是要开始一个新的阶段,而不是逃离旧的。我找到我新的阶段时就会来取我旧的东西。”虽然自己的新阶段是何时还未想好,章小蕙却为它们想好了结局。
她打算在遗嘱中写清楚那些限量版的品牌要给谁,书给谁,哪些要捐给时装博物馆。她甚至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双层墓地,上下可以放两副棺木。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放置她自己,其他地方要留给她的各色克什米尔披肩——这种材料是一只羊身上最嫩的毛。
要是一不小心有了爱人,两人一起终老要合葬,岂不是就要占去墓地的一层空间?这是个让她头疼的问题。“到时我要跟着他?
还是他跟着我呢?他跟着我就要拿走我一个位置,我只有两个位置呀,双层。”
“到时再说吧,”章小蕙摆摆手,斜倚在沙发上探身挖了一勺苹果酥皮蛋糕。人生的这个阶段,她的收藏安稳齐全,她的心中暂无一人。章小蕙还是想和自己美丽的披肩们永远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