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
我算是成名早的导演之一。2006年《疯狂的石头》上映,口碑和票房都算是获得了认可,当年我29岁。成名早对一个导演来说没什么好坏,主要看你对成名这事的认识,看你是不是受到了干扰。成名太早肯定有一些问题,你的人生观、价值观还没有建立得非常清晰完善,就比较容易被干扰,你后面要使更大的力量来修炼。但对我来说还好,因为我当时的基本观念已经形成了,基本的价值体系已经清楚了,所以成名早这事对我没有决定性的影响,不会说根本的善恶是非变了。
其实我拍的并不是喜剧,我拍的是荒诞。我的人生里经常发生很多特别荒谬的事情,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些荒谬的部分比较敏感,就会把它变成电影里的部分,这是一种本能,就算你不让我这么拍,我也只会这么拍。但是以后呢,不知道,也许我想拍一些我有兴趣的别的东西,就自然转变了。
我每次要做自我介绍或者被人介绍的时候都很纠结:要不要加上我的作品?我每次都非常慎重地想,那些算不算是作品?这个时代好像什么都可以称之为作品,“ 作品”在我心里面还是一个挺崇高的词,不是你拍一个东西就有脸写这是作品,和块泥巴捏个啥也算作品。我觉得很多电影不能称其为作品,还在一个尝试和学习的过程中,做得不完整,只能称为作业。
如果一部片子比较丰满地表达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或者真是言之有物的水准,或者在美学上有一些自己的认识,那么可以说是作品。我自己拍的片子里,我挺喜欢《心花路放》的松弛、一段一段的小故事,作品性会稍强一些;《疯狂的石头》算是一个比较自然的叙事作品;《无人区》我还挺兴奋的,我能创造一种冷峻的世界,对我来说,它还不够极致化;《疯狂的外星人》呢,我想表达的东西也有,言之有物且有自己的电影审美在里面,可以算是一个补充。
宁浩
我给电影公司命名为“坏猴子”,因为我喜欢孙悟空。我从小就对猴子有兴趣,因为它是最像人的动物。我到动物园都是看猴子去,你看动物园里老虎都在睡觉,熊就在那儿待着,猴山最有趣,猴子们活泼,智商也高。大闹天宫的故事一直都是我喜欢的,我小时候学画画,第一张画就是孙悟空,3岁吧,照着小人书画的。
孙悟空是中国的文学作品里难得的一个有性格的人物,它有性格,有智慧,而且有脾气;它还有能力,但不仅仅是暴力;最重要的是,它是为了信仰在奋斗。我觉得孙悟空身上有很大的悲剧性,它是一个最追求自由的人,但是最终还是要去完成成人世界的一个任务。但是它在取经的路上还是保持了个性。
被卷入成人世界是必然的,但是被卷入成人世界之后还可以保持一些自己的性格,这就要看你怎么找到中间的平衡。
我在现在这个年龄段,有一部分平衡是必需的,因为承担的责任比以前多和复杂。大方向上孙悟空也得搞平衡吧,不能说不取经了,撂挑子回花果山,这不行,该干的活还得干,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但是它在面对具体问题的时候,解决每一个困难的时候,还是自己张扬的个性起到绝对作用。
宁浩
但是,不该平衡的地方就不要平衡。电影创作不能玩平衡,该极致的就要极致,平衡没有什么好作品。电影是一个比长处的东西,不是玩均衡的,你可以全是毛病,只要你有一样特别厉害,但那样要特别厉害,就像孙悟空有金箍棒。
在这些年的导演生涯里,我每次做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最近我这么想这个问题,那我就试试看。对搞艺术的人应该宽容一点,他们的天性就喜欢东试西试,只有试才能探索自己、探索可能性。试就有成功、有失败,不是每个尝试都会成功的。最失败的是你不敢尝试,那就是真老了。我觉得艺术家、科学家、企业家都一样,能够成为什么家的,首先所具备的一定是冒险精神。
我越来越不愿意考虑市场了,以前愿意从市场入手,因为那时候没市场。我拍《疯狂的石头》那时候,全年票房加起来可能才十几亿,现在所有人都在提市场,市场已经在那儿了,电影院建起来了,大家没事自己都会去看电影,培养观众看电影的习惯这件事情已经完成了,用不着想市场的事了。
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我自己想说什么。我想说的东西一定有那么多人看吗?我也不见得想要那么多人看。愿意看的人看呗,不赔钱就行了。我对花钱没有太大的欲望,花钱很累啊,要是一部电影特别大的投入,你就别干别的,光管理这笔资金就是多么烦的事啊。
宁浩
现在电影成本的概念已经改变了。以前中型成本是两三千万,现在两千万是基础价格,算是低成本了,一个亿以下的投入都算是中型成本。过高的成本一定会把注意力放在特效、大明星上面,其实那些部分是电影的包装。
一个中型成本的电影想要成功,依靠的一定不是材料,是设计和品质。从产品属性来讲,电影应该面对最广泛人群的精神文化消费需求,所以电影是有其普遍性的。其实艺术的精神内质不在于特效,不在于明星,而在于一个精湛的故事和精湛的拍摄技巧。这个部分不需要太大的资金,但是过小成本会导致作品简陋或者做不到。所以我认为,中型成本的电影投资是比较健康的一个区间,比较合理的电影投资市场应该是枣核形的,中型成本的占大多数,高成本的和小成本的都是少数。
时代不同,现在拍电影不缺钱,但我拍《疯狂的石头》的时候没人投资拍电影,那时候钱是第一矛盾,当时很多导演拍了很多东西了,就是没钱拍电影。后来我受到了刘德华先生“ 亚洲新星导计划”的资金扶植,《疯狂的石头》才拍成了。
我做完《心花路放》之后想,难道我以后就是一部一部拍下去吗?
我可以拍到老、拍到死,但是我从一个青年导演成长成一个新锐导演,再变成一个成熟的导演,也有一些资源在我身边汇拢,那我为什么不把这些资源交给新的、更年轻的导演,我们一起来创作?独木难成林嘛,大家一起做更好,就是很朴素的想法。所以我搞了一个“坏猴子七十二变电影计划”,扶植一些年轻导演做电影。这样做对电影本身是有贡献的,我对电影行业是有情感的,我对电影是尊重的,只要对电影好,我愿意多做一些工作。
宁浩
北京电影学院有一个校训“薪火相传”,我上学时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后来我慢慢理解了。我的老师讲过,电影是个手艺,所有的手艺都是师父带徒弟式的,传帮带这样下去,因为它需要经验或者某些条件才能实现。不动手打铁去,你永远不知道手劲该使多少。学校这种大一统的培训机制,讲点概念,说说镜头推拉摇移怎么弄,不是很完善。我觉得,从电影学院毕业到真正能够在市场里上手,缺乏一个过程,少一段训练。一个新兵蛋子训练得再好,直接扔到战场上,肯定一下就被打死了,这不科学,应该是一个打过仗的老兵带着你,告诉你哪儿有地雷。所以在学校与市场之间应该有那么一个带有实操性的环节。
我欣赏那些有独立视角、独立风格、有艺术家品质的年轻导演,还要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这特别重要,因为拍电影是一个打仗的活,怕死怕累就干不了;还要有足够的本土意识和当代意识,有创新的能力,不要学美国那些玩意儿,那不是你该干的。你抄美国电影的内容和形式,说这是“中国的什么什么”,如果这句话成立的话,那么你必须真的做到是“中国的”,因为我们中国有特别的国情和特别的文化,如果不能够深切地了解这片土地,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创作。
我现在花不少时间给年轻导演做陪练,看着路阳做了《绣春刀》,文牧野做了《我不是药神》,牛涵做了《甜美生活》,曾赠做了《云水》,温仕培做了《热带往事》,接下来我们还会有更多电影推出。
这让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孤单了,大家能一起聊创作是蛮开心的事情,人生的快乐不就是来自于这些吗,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有价值呢?不外乎两件事:破坏和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