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靖
输不起
来自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的武大靖至今说起话来时不时带着一股大碴子味。换好杂志为他准备的黑阔腿裤从更衣室走过来的时候,武大靖已经拿着范儿了:“你们说,我看着像不像90年代的大哥?”
三个月前,战功累累的武大靖顶着“中国短道速滑男队冬奥会夺金第一人”的头衔,荣升中国短道速滑队新一任队长。以前他和队友出去玩,回来一起挨训,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儿,他的队友们会开玩笑地说“是队长领我们去的呀”。“队长就是打杂的!”武大靖做了个总结,“队里一有事指定让我去,通知啊,传话啊,收身份证这些。你问我队长能不能支使人?那不能!他们不支使我就不错了。” 训练时,中国短道速滑队主教练李琰总要把队员们分开,他们凑在一起就会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赶上武大靖这天没练好,队友们对队长毫不客气:“哎呀妈呀,你今天真次(差)。”有一个特别皮的小队员是大家共同的“攻击目标”,都爱拿他找乐呵,“可有意思了。”武大靖说。现在,24岁的武大靖是中国短道速滑队里年龄较大的男队员了。队里有00后,看着他们,武大靖会想起十三四岁从黑龙江去江苏省队的自己,“这么小离开家不容易”,他会嘱咐他们“不明白的来问我”,回头给他们“把事情剖开聊”。
方方面面看起来,武大靖都是一个乐呵呵好脾气的年轻人。但是,一旦哪场比赛没滑好,他在冰场上就会爆发。 “我输不起,”武大靖说,“我每场比赛都不想输,比较贪。在我的世界里,不能打败所有对手,就是一次失败。”武大靖曾经的队友、现国家队助理教练马强记得,武大靖从小就这样,“他滑不过别人就会顶啊,咬牙切齿的,就是不服气。”运动员都要强,但武大靖的要强超出了平均值,“就算只是一次模拟比赛的训练,他都要拿第一,拿不到就不高兴,过后自己反复研究、反思。”马强说。 在同样是短道速滑运动员的韩天宇看来,队友武大靖的优势就在于“想赢的心特别强”。
对胜利的渴望像火一样在武大靖心里燃烧、翻滚,从不熄灭,从不黯淡。这团火推着他从看不到希望的谷底走到了世界第一的巅峰。
武大靖
开窍
2012年的短道速滑世锦赛分站赛,国家队10个男队员,6个能去比赛,武大靖是没被选中的4个之一。他很沮丧,“我知道自己排到第七、第八、第九,还是想有没有可能,就想上国际赛场嘛。” 当时他进入国家队一年多,身板瘦小,体能差,始终在队伍的尾巴晃悠,跟不上男队员,只能给女队当陪练。主教练李琰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武大靖,你给我跟上行不行?你这组跟上我就不罚你。” 没跟上就要被“体力罚”。如果当天的训练内容是九圈为一组,滑三组,训练结束,完成好的队员下冰,完成不好的被助理教练看着再滑三组。马强当时也是国家队队员,他和武大靖早在江苏省队就是队友,两人算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武大靖在国家队排第十的时候,马强排第八。每天晚上是武大靖最难受的时候,主力队员都在接受按摩而他没这待遇,马强就陪他遛马路,一路开导他:“没事儿,你放平心态。”那时候,武大靖并没把自己真当成陪练,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我的优势就在于年龄小嘛,毕竟主力运动员年龄大,把他们熬走应该没问题,一批一批也该轮到我当主力了吧,我就这么想的。”
那次世界杯出征前,整个中国短道速滑队去送行,武大靖帮着往车里装箱,然后看着车开出大院,心里不是滋味,“为什么参加比赛的人不能是我呢?” 晚上回到宿舍,原本住着三个运动员的房间空空荡荡,另外两个都去比赛了。
最触动他的是,马强也去了。两站世界杯连在一起,加路程就是17天。主力运动员和教练去比赛了,剩下没几个人,没有训练气氛了,大家该偷懒就偷懒。武大靖一反常态,翻出了自己以前的比赛录像和世界级高手的比赛录像,一个细节一个动作地对比,还找出队友的录像看,因为他想“干掉他们”。每天训练时,他让助理教练帮忙录像,然后放慢镜头,研究哪里不足、怎么改进。守不住圈这个毛病,武大靖一直知道,以前讨论过一个大概,也听过别人的建议,也试过,没有效果,不知道该怎么练,就不太去想了。现在,他钻牛角尖地琢磨这个问题,一边找原因,一边加强基础训练,把自己的有氧能力提上去,练得比平时还狠。17天里,他满脑子只想“我这个腿应该怎么蹬,我这个胳膊应该怎么甩”,对手和自己的录像一直在脑子里过。睡觉前,把当天的视频再看一遍,然后数“他们还有几天回来”。就在这样的煎熬中,武大靖开窍了,对短道速滑的技术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开始思考怎么调动自己的身体。
带脑子
主力队员和教练从世界杯回来后的两三个星期,武大靖在训练中能跟上男队员了,女队陪练的角色就被取消了,他开始跟男队员一起训练。 突然有一天,李琰对他说:“你今天练够了,这组可以休息了,不用滑了。”武大靖愣住了,一时之间不适应教练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很明显,李琰关注他了,关心他的体能和训练完成质量。那天他特别高兴,“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主力运动员了。”
很快,李琰找他谈话:“想不想比赛?想比赛就好好练,玩命练,别想着偷懒,别想着跟上第一组,第二组就去休息,第三组再跟,别跟我玩这个,你有多少劲就使多少劲,明白吗?”武大靖答应了,每天咬牙练,成绩上得很猛,蹿到队里的第四、第五名。两个月后,又是世界杯分站赛。前一晚开会,宣布参赛运动员名单。武大靖坐在会议室里,提心吊胆,直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这两站世界杯,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来之不易的机会。500米和1000米都进了前八名,接力赛因为领先的对手摔倒,他们拿了第一。庆功的时候,李琰把他拽过来:“你挺幸运啊,还行,在场上挺虎的。”就这样,主力运动员的位置算是站稳了。2014年索契冬奥会,武大靖站在了500米决赛赛场。他在前三圈一直领先,最后一圈,对手从内道超越,眼看金牌没了。当时,武大靖还挺高兴,因为李琰对他说:“你第一次奥运会,能拿到第二名已经行了,上场不会了的运动员我也见过。”
在那之前,武大靖拿过几次世界冠军,上场前挺有把握,预想到了自己领滑,但“没想到会那样(被对手最后超越),完全是蒙的。”索契冬奥会之后,他再回想比赛,醒过味来了,“可惜啊,那金牌本该属于我。你要跟人家差太远,真的是水平不行,也没有遗憾。遗憾的是你有能力,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
在马强看来,武大靖错失这枚金牌的原因是技术不够成熟,滑行路线单一,给对手留下了超越的机会,“他属于深入多出的滑冰风格,加上奥运会高手如林,所以防守非常重要。” 索契过后,又是四年冬奥会备战期,武大靖的训练变得更有针对性。短道速滑500米,起跑至为关键,道数也很重要。
从一道到四道,他全都练过;领滑时如何防守,落后时用什么心态和战术追上去、完成超越,都是他的训练重点。他的起跑姿势也从直脚改为横脚(直脚起跑发力慢,稳定性也差;横脚站得更稳,起跑时右侧发力带动右腿蹬冰,优势更明显)。马强记得,大家以前开玩笑说过:“谁能成,也没想到大靖能成。”因为武大靖的体能太差,现在跑步仍旧跟不上男孩,他的训练计划大多是李琰为他单独制订的。“他唯独占的优势就是冰感特别好,在冰上一点生硬感都没有,非常顺畅,”马强说,“他最明显的优势是前躬,有的人跟腱短,蹲不下去,他能非常自如地蹲下去并达到非常有利的角度。”体能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提高,冰感往往是天生的,很难练出来。更重要的是,武大靖的聪明也超出了大多数运动员,训练时带脑子。队友韩天宇说:“他知道自己该针对什么去训练,不是盲目地瞎练习。” 在马强的记忆里,即使是最难改过来的基础动作和细节,武大靖调整起来也很快。“改一个动作,有些运动员花一年、两年甚至整个运动生涯,他半年,体会到动作要领就能改掉,”马强说,“比如换起跑姿势,他都没用上半年。有的运动员直接就不改了,都不敢尝试。”
武大靖
心之力
2018年2月,平昌冬奥会出发前,武大靖上了一堂心理课,心理医生让他“想得少一点”。但他想得挺多,“我不光想拿500米冠军,还想夺1000米冠军,接力我们也有竞争能力,要是天时地利人和,1500米我也有机会,四个项目我都有想法。” 这四年,教练、队友、媒体经常在他面前提起索契,把他想拿冠军的心气层层推高。每年昆明的“死亡变态夏训”,骑完自行车,在脚踝绑上沙袋,爬西山上下三趟,累到想偷懒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索契,告诉自己:“不要把遗憾带到四年后,属于我的,在下一届(冬奥会)我要去争,我要去抢。你想拿第一,不从身上扒几层皮真做不到。”
站在平昌冬奥会的赛场上,武大靖发现现实和预想距离太大:1500米半决赛,他摔出赛道并被判罚,取消成绩;1000米四分之一决赛,他再次被判犯规,无缘下一轮;他的男女队友也在多个项目中多次被判罚出局,一个又一个比赛日过去,中国队始终没有收获金牌,形势越来越严峻。短道速滑男子500米决赛安排在冬奥会的倒数第四天。每天走在奥运村,比完赛的运动员、各位领导碰见武大靖,必定要说一句“接下来看你的了”。这是武大靖最讨厌的一句话,是加油也是好意,但无形当中给他再添一层压力。他总低着头快步走,避免被人看见,手机也调成了飞行模式。那些天,他感觉自己“真快压坏了”。
男子500米比赛前一晚,武大靖独自爬上奥运村27楼,那里还没装修好,漆黑,空旷,寒冷。冬奥会前,李琰分享给他毛泽东在青年时期写下的一篇文章《心之力》,他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站在这里念了出来:“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 他最后一次对自己说:已经这样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块金牌都没有,去拼去抢说不定还有希望,就从我自己改变吧。在出奥运村的车上,所有人都用看精神病患者的眼神看着武大靖——上半身穿棉袄,下半身一条短裤——他的长裤都在前几场比赛穿过了,这一天,他想穿一条新的,暗示自己重新出发。
武大靖
冲过高压
到了江陵冰上运动场,武大靖戴着耳机,声音调得特大,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助理教练跟在他身旁,想问他感觉怎样、给他加油,见状也离得远远地看着他。武大靖和李琰说了几句话,自顾自地做准备运动,放松、跑步、热身。
1/4决赛,武大靖滑出39秒80的成绩,拿到小组第一,打破了奥运纪录和世界纪录。站在场边的李琰用力拍手,大声喊:“不错!就这么滑!”这时,他发现李琰已经换上了领奖服。短道速滑的最后三个项目在当天进行决赛,武大靖参与其中两项,李琰的寄望不言自明。
半决赛,武大靖起跑抢到第一位,他身后的两名运动员冰刀相撞,几名运动员先后降速,比赛暂停的哨声响起时,武大靖已经全速滑了两圈半,体力消耗不少。冬奥会后,他问过李琰:“老师,当时我心里是崩溃的,你害不害怕?”“我害怕了,那情况搁谁都害怕啊,”李琰说,“完全是他们几个没滑,整场观众看你滑两圈半,然后再重新比赛。” 3分钟后,半决赛重新开始,武大靖再次滑在第一位,身后的对手两次试图超越他,他收住圈,紧紧守住内道,保住了半决赛第一,为决赛拿到最有利的出发道次。
决赛第一枪,武大靖抢跑了。第二枪,再抢跑就将出局,他听到李琰用特别尖、特别大的嗓门喊了一声“注意力集中!”然后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就发现自己滑完了,第一个冲过了终点。他冲到李琰所在的位置,李琰跪在看台上和他拥抱,大力拍着他的后背:“争气!争气!争气!争气!”这句话之后,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赛场里的声音太大了,中国观众全都站起来了。
整场决赛,武大靖一直领先,与身后的两名韩国选手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没有给对手尝试超越的机会。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跟上。一旦让对手跟上,发生碰撞或者引发判罚,都可能前功尽弃,“只有一个战术,就不能让他们跟上。” 39秒584,武大靖刷新了自己刚刚在1/4决赛创造的世界纪录。但当时他觉得,拿第一比破世界纪录重要。中国太需要一枚金牌了。此刻,他拿到了中国在平昌冬奥会的首枚金牌,也是中国男子短道速滑的首枚奥运金牌。
那一晚,武大靖没睡好,“感觉像做梦似的(成为冠军)。”第二天颁奖,金牌发到手里了,他才踏实。站上领奖台,他特意用手指了指胸前的国旗。高压之下,他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精彩的发挥,“赛前训练我做不到,就是普通高水平。”在马强看来,这是平时拼命训练的结果,尤其在半决赛体力透支的不利局面,身体从有氧状态进入无氧状态,仍然能保持高峰竞技水平。武大靖觉得,那是“压力和精神的释放”,那天的每一轮,他都必须当作决赛去拼杀,“人要给你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释放出不一样的力量。”
说这句话的时候,武大靖紧凑的五官更加凝重,眼睛里释放出一种威慑力,像鹰。